清晨。
金鱼胡同。
大杂院。
小粉桃站在屋门口,用力捣着嘴巴,毫不留情,仿佛昨天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满嘴白沫,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车子李从山墙下面,拉了自己的洋车从小粉桃身边经过,笑着招呼:“桃妹妹,大清早满嘴白沫子,你这是干什么?”
“没看见啊,刷牙。”小粉桃桃花眼一瞥一转,让车子李心里一忽悠。
“哎呦,挺洋气啊。”车子李又说了一句,准备出门。
不能很在小粉桃这边墨迹,毕竟还得吃饭。尽管有些恋恋不舍,但是大丈夫必须当断必断不是?
“李哥……”小粉桃突然在后面叫道。
车子李听到小粉桃叫他,瞬间回头笑道:“桃妹妹,是在叫我吧?”
“您今儿拉车要是路过前门大街桂香斋,能不能帮我带回来一两桂花油回来?”小粉桃眼波流转,笑语嫣然。
车子李仿佛看呆了似的,停了一下才说道:“没问题!一点问题也没有。就算是不路过,哥哥我给你专门跑一趟也成!谁让咱们远亲不如近邻呢!”
“李哥,你人真好……”小粉桃羞涩地说道。
“车子李!别忘了家里还有四口人等着你喂呢!扯什么闲篇!”屋里传来车子李女人的大吼。
“一堆赔钱货,就知道吃!”车子李嘟囔了一声,拉着车子出了院门。
“多谢你啊,李哥。”小粉桃在后面大声说道。
“甭跟哥客气!也甭拿哥当外人,哥乐意给你跑腿。”车子李笑着说话出了门,对大门两边张贴的通缉令,视若不见,跑了开去。
曹有光一身青衣小帽,出了屋门,看了一眼小粉桃,小粉桃眼睛毫不躲闪,直勾勾地盯着他。
瞬间,曹有光脸上绽开了笑容,笑着说道:“小桃妹妹吧,果然挺俊!”
曹有光上上下下看了小粉桃几眼,从兜里摸索出来一件东西,递了过去。
小粉桃神色警惕,但仍然笑着说道:“什么啊?”
“你瞧瞧,瞧瞧。”曹有光笑道。
小粉桃犹豫地接了过来,曹有光递过来的是一根铜钗子。
“这么客气?这是送我的?”小粉桃问道。
“打小鼓收上来的,不值几个钱,不过造型还挺好看,趁你。”曹有光笑道。
“这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说不定哪天还得照顾你生意呢。”曹有光脸上笑眯眯地没有半分不好意思,倒是小粉桃脸一红,转身进了屋。
曹有光能把一个半掩门说得红了脸,显然十分得意,哼着小曲出了院门,左右瞥了一眼,看到了贴在大门口的通缉令,上面的照片,赫然便是赵中海。
曹有光眼神仅仅是一瞟,便快步走向胡同口的一家小饭馆。
小饭馆不大,锅碗瓢盆等等家伙事都摆在外面,后面搭了個棚子,摆放了几张长条案子和长条板凳。
尽管陈延生背对着胡同,坐在长条凳上喝粥,曹有光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他。
金鱼胡同的居民,大部分是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徒,身份低贱,兜里更是干净。
在这条胡同里,即便是卖个炒肝卤煮,估计生意都不会好。
倒是这个大碴子粥和贴饼子,就着辣咸菜,附近居民才吃得起。
陈延生头戴毡帽,腰系麻绳,一身短袖褡裢不合身的穿在身上,一看就像是脚夫模样,半蹲半坐,手里端着大碗,转着圈的喝粥,嘴里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一口下去,半张玉米饼子就不见了踪影,吃的十分香甜。
曹有光过去,大声叫道:“伙计,来碗大碴子粥,两张贴饼子!”随后也不等伙计说话,径直拿了一个小碗,自顾自的盛了一些辣咸菜,跨过板凳,和陈延生并肩而坐。
“咸菜辣,留神齁着。”伙计翻了一下白眼,嘟囔着说道。
“怕吃咸菜,就甭干这个!”曹有光毫不相让,大声说道。
“就是,规矩就是大碴子粥贴饼子要钱,辣咸菜随便吃不要钱。”
“怕吃就别做这个买卖。”
几个声音同时响起,食客们纷纷指责伙计。
伙计听自己一句话犯了众怒,连忙打躬作揖,表示歉意。
喝着大碴子粥,吃着辣咸菜,曹有光宛如占了大便宜,众人都在议论伙计如何不良,故意将咸菜做的如此之咸。又是如何不厚道,大碴子粥稀,贴饼子小,不一会儿就说得群情嚷嚷。
周围人声鼎沸,曹有光压低了声音问道:“‘佛前灯’见到了?”
“嗯。”
“怎么说?”曹有光又问道。
“同意接受命令。”
“留言板上有消息没有?”曹有光又问道。
“没有。不过我让小信阳进了装卸工的河南帮,盯着留言板,有什么消息立刻传递。”陈延生低声说道。
“多派两个人!接头人一出现,就派人盯着他,摸清楚落脚处。等到事成之后就把人给做了,这种人不能留着。”曹有光淡淡地说道。
“明白。”陈延生说道。
喝完了大碴子粥,吃完了贴饼子,曹有光又带了几张贴饼子,夹了几筷子辣咸菜,晃晃悠悠走了回去。
进了家门,坐在桌旁的赵中海连忙起身。
曹有光将贴饼子和辣咸菜放在桌上说道:“吃吧,这一片儿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贴饼子辣咸菜。”
“有口吃的就行。”赵中海憨厚地笑道。
说着话,赵中海抓起一个贴饼子,填在口中。
“带着假胡子,吃东西方不方便?”曹有光笑着问道。
“习惯了。”赵中海嘟囔着说道。
“外面,你的通缉令已经满大街了。”曹有光突然说道。
“这么快?这帮孙子们够麻利的哈!我还以为得两天呢!”赵中海嘴里塞着贴饼子,呜呜咽咽地说道。
“这上面怎么有你照片?不知道潜伏人员的忌讳吗!”曹有光冷冷地从兜里摸出一张也不知道他是从哪撕下来的通缉令,放在赵中海面前,上面照片赫然在目。
曹有光眼神冷冷地望着赵中海,神色狠厉。
“我是故意的。”赵中海吃完了一个贴饼子,用袖子擦了擦嘴说道。
曹有光略带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这个动作不错,挺传神的。”
“您瞧瞧照片,再瞧瞧我本人,有什么不一样?”赵中海笑道。
“我看出来了。你当时留的长发,现在变成了平头,而且现在还留了胡子。”曹有光说道。
“不仅这些,还有……”
赵中海刚说了一句,曹有光就打断了他说话,笃定的说道:“还有照片上你戴了帽子,而且帽子是高檐而且偏大了一些,显得你的头小了许多,不像现在,没有高檐帽,你的脑袋看上去大了一些。”曹有光说话之际,脸上有了一丝嘉许的笑容。
“还有,还有个头。”赵中海指着照片上的自己说道。
“我也有些奇怪,为什么这张照片上,你的个头矮了许多?”曹有光皱眉问道。
“当时照相馆中,我故意挑了一处低洼的地方,所以个头就显得矮小一些。我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给他们一个先入为主的假象,如果他们按着照片找我,无异于那个……那个……在木头里面找王八……”
“那叫‘缘木求鱼’!还尼玛找王八!谁是王八?”曹有光笑骂了一句。
赵中改挠了挠头笑了一下才又接着说道:“反正就是这个意思!您忘了,这还是您教给我们的,利用现场环境和道具改变自身形象的方法。”
曹有光笑着点了点头,颇为感慨地说道:“你不说我还忘了,你也是我的学生,你是洪公祠三期还是四期的?”
“三期。”赵中海恭敬地答道。
“也算是有些资历了,现在什么军衔?”曹有光笑眯眯地问道。
“少校。”
“少校,”曹有光点了点头说道:“也不算低了。军衔是不可能再给你升了,但是我答应你,回山城之后,我让你负责一个部门!”
赵中海神色大喜,负责一个部门?那可就算是一方诸侯了!一个部门的升迁黜罚全都有自己做主,那得是多大的权力!
赵中海神色激动地站起来,两脚用力一并,敬了一个军礼,结结巴巴地说道:“处座如此看得起老赵,老赵甘心去死!老赵别的本事没有,只有忠心!忠心似海,所以叫做赵中海!今后一定效忠……效忠委座,效忠局座,效忠处座,效忠……”
“扯淡!效忠委座,服从处座,至于我曹有光……”
“对于处长也得效忠,更得服从!”赵中海抢着答道。
“交给你一个任务。”曹有光突然脸色变得严肃,冷声说道。
赵中海一愣,连忙答应了一声。
“警察局特务科的杨登欢你知道吧?”曹有光问道。
“知道啊!之前不是一起共过事吗?那不是咱们的人吗?难道变节了吗?是不是需要我去执行他?”赵中海一连串地问道。
“不是执行,而是保护。”曹有光叹了口气说道:“我辈军人,慷慨赴死乃是等闲之事,但是杨登欢毕竟不能算是真正军人。他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我们卷入了这场行动,所以咱们保护杨登欢义不容辞。”
“处长对杨兄弟实在是太好了!就连属下听了都感动不已,我要是杨登欢,一定心甘情愿的乐意为处长效死!”
曹有光摆了摆手说道:“莪不想让杨登欢心中有什么负担,所以你要秘密保护,不能让杨登欢发现有你的存在!”
“明白!保证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赵中海笑道。
“就是这个意思!杨登欢家知道吧?”曹有光又问道。
“知道。陈延生带我去过。”赵中海说道。
“去吧!杨登欢昨晚在内二分局忙了一夜,估摸着现在回家睡觉呢!我在他楼上租了一间房子,也没怎么用,你可以搬过去住。”曹有光说完,扔过去一串钥匙和一张卡片。
“换个身份,那个地方洋人多,特务科不会怎么深查,相对安全一些。”曹有光说道。
“明白!我现在就过去!”赵中海伸手接过卡片和钥匙,笑着说道。
“今后来找我,可以用两种方式。第一种,对面屋里的小粉桃,第二种,胡同口大碴子粥棚。我每天早上七点半会准时到那里喝粥。你可以提前一些时间去,我看到你后就会坐你旁边。普通见面用第二种,急迫见面用第一种。小粉桃的客人三教九流,不会引起怀疑。”曹有光说道。
“我能和小粉桃来真的不能?”赵中海问道。
“可以,不过得给钱,而且自费。”曹有光淡淡地说道。
杨登欢并没有像曹有光推测的那样,躲在家里睡大觉,而是在内二分局美美地睡完了一觉,安排了具体排查工作之后,直接到了警察局特务科。
路上买了两个包子,一边吃,一边进了办公楼。
迎面正好遇到艾雅手里拎着暖瓶从开水房出来,见了杨登欢脸孔一红,有些不好意思。
杨登欢是外场人,有些事情,当然不能让女人为难,笑着招呼:“小艾姑娘,这么勤快啊!自从你来了咱们特务科以后,我发现那帮小子们都变懒了,连个开水都不打了!”
艾雅听到杨登欢和自己打招呼,红着脸过来说道:“王大嘴来了。”
“呦,大嘴怎么这么有空,难道也有了突破。怎么这两天他么的都跟练了神打似的,这是二师兄上身了吧!”杨登欢笑着说道。
“还有一个日本老头。”艾雅悄声说道。
“日本老头?”杨登欢猜到是谁了。
“王大嘴称呼他‘稻垣前辈’。”艾雅说道。
“尼玛!这个王大嘴,真他娘的……”杨登欢咬着牙齿,恨恨地正要骂娘,办公室门口,稻垣中吉那张看上去人畜无害的老脸探了出来。
稻垣中吉脑袋转了一圈,似乎刚刚看到杨登欢,眉毛立刻先挑了起来,随后是眼睛一亮,朝着两边弯去,老脸上的皱纹的慢慢舒展开来,脸上绽开了笑容。
“杨神探!”稻垣中吉惊喜地笑道,宛如见了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老而不死是为贼!
杨登欢心中腹诽,脸上却露出比稻垣中吉还要真诚的笑容,远远地就将手长长地伸了出去,口中激动地说道:“稻垣前辈!什么风把您给吹到了这里!真是稀客啊,稀客!”
一老一小两只狐狸一起哈哈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