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赵天生,就驻足于法家课堂之外,听其中的教习正解释着,民者为何?
实际上若非是这些年里,文庙内一批圣贤顶着内部的议论开智识,百家教习之中也有多者深入民间传授学问,恐怕今日这法家教习根本不会有这样一个议论,也就是‘民者为何’?
毕竟在儒法两家看来,有功勋,有血脉,有门第,有礼仪的,才算得上民。
万万亿黔首?那算什么民,不过是与牛马比肩的牲畜,消耗品而已。
儒法当然是没有这么说过,甚至还经常言语,民心即天心,以此来影响约束帝王。
可是儒法两家却是实实在在的这么做着,将天下的黔首视若消耗品,一个数字,至少有那么很大一批人,并未将这些黔首百姓,作为‘民’来看待。
而法家之内这等看法,尤为盛行,这也是法家酷吏极多的源头。
既然都是牲畜,那么执法之时自然要以严苛,严酷为首,不然它们如何能记住‘人’应有的法规?
“民之性,饥而求食,劳而求佚,苦而索乐,辱则求荣,此民之情也。”
“民之生:度而取长称而取重,权而索利。”
“人生有好恶,故民可治也;人情者有好恶,故赏罚可用。”
赵天生侧耳听闻,那位法家教习的言语正是从为了如今的横扫了天下,建立始朝的国度而呕心沥血,进行了变法改革的那位法家大贤的著作‘商君书’里的理论。
可以说这位的理论与兰陵文圣几乎一致,他们都认为‘人性本恶’,只不过文圣希望是以道德,规矩约束人心之恶,以之扬善,使人一代代得仁孝,明善驱恶。
而那位法家大贤则是以人性之恶,发展为以律法归束,以事功之道,将这份恶,发展到为了自己国家,国度之优上。
也即是,他不扬善,而是导恶至一个更适合的方式。
本质上,法家的律法并不惩恶,只是一种维护统治的手段而已。
法家的惩罚也并不是因为善恶,而是因为这么做会让稳定变得混乱,是以法家才要处罚这些犯罪的行为。
这也是为什么法家视黔首,从不觉得他们是民的原因,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些黔首民力,不过是一种被他们引导的牲畜。
唯有掌握了礼仪,知晓名器,有出生来历的,才被他们视为民,需要以待民之法来安抚,以律法来分配利益于民,让他们可以维护律法,以及国朝的安稳。
所以法家虽然言语上,法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可实际的操作上,法律于被法家视为民的人身上,经常是忽略不计的。
只有在为了彰显法律威严的必要时候,才会刑上大夫。
这也是为什么各大国朝,统治者,都很喜欢用法家中人的原因,因为法家很明确的知道一点,他的律法到底是用来维护什么存在的。
是以赵天生之前虽然被法家的教习邀请,却内心没有一刻是想过加入法家,无他不过是道不同而已。
眼中只见其恶,不见其善,不过是一叶障目而已,法家也因此,理论上永远有一个巨大的漏洞。
因为是以律法驾驭黔首,又以律法维护所谓的‘民’,那么当黔首已经集体不再信奉律法的时候,你的民能维护你的律法么?
遍数各国,因此而造成的法家中人被驱逐,乃至是为万民所唾弃,以至于生死道消者,不知凡几。
“弱民以强国,国恒以强亡!”
“弱国以强民,民恒强而族不灭。”
“是以,国强而恒强其民,民强则以国之引也。”
“国与民,引之余动静变化,强弱则非恒至。”
“民者天下人也,非贵非名,非亲非君,是以民心一动,天下如潮,法似堤坝,又如何拦阻滚滚奔涌之汹洪?”
本来不欲说些什么,可是赵天生此时却好似心念有动,似乎是想通了什么东西一般,难得的在外间自语了一番。
“古之人王,亦是知晓,堵不如疏。”
其实赵天生也只是有感而发,在自己曾经的兵法理论雏形上,又有了新的想法,说的声音也不大,并没有想到会被里面的人听到。
偏偏他站在法家教习的课堂外,已经有了一段时间了。
虽然这位教习并不是上次他见过的李克慎,却也知晓他的来历,更是早就知道法家在想要拉拢这位绝代天骄进入自家文脉学习的事情。
是以一直有所关注,却没有想到赵天生听了半晌后,忽然说出了这么一番近乎是完全和法家理念不同的话,自然是引起了他的反应。
“民之内事,莫苦于农,民之外事,莫难于战。”
“若依民之意,国何强?于外无武,于内无粮,则国弱恒亡之。”
“是以,民弱国强,国强民弱,故有道之国,务在弱民。”
“非法不止,而民心不绝,民之性,好逸恶劳也!”
“是以,民与国,何能恒强,天下人之欲,无可填补,唯有以国法束之,引其行止,壮其国势!”
没想到自己的话会被法家教习听到,还给了这么一番回复。
到底是在外旁听,赵天生先是对那位法家教习拱手行了一礼。
“教习所言,却忘记了一个前提。”
“如此天下,恒强者,国也,非家也!”
“盛欲者军也,非民也!”
“是以,国以此兴,恒以此亡。”
“所谓法度,自民之性起,自然也得回于天下之民,万万亿黔首之中。”
“不法古,不循今,正是法家真意。”
“民之性引而谬法,正而改之,民心如潮,混淆对错,法如咫尺,顿分清明。”
“此方为法之明道!”
原本法家教习还以为赵天生的想法是与法家悖逆,却没有想到赵天生短短时间里,已经自己开创出了一套,全新的以天下之民为理念的法家新的道路。
双眸之中,顿时一亮!
不管这等想法对错与否,起码很多方向上是没问题的,若是能够依照这个方面改善法家律法之道,是不是就可以让法家理论治国,能够延续更多岁月?
而不至于说是百年即崩?!
正当这位法家教习意欲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在课堂之上听着赵天生与这位教习言论的诸多学子是按捺不住了。
“民者,兼得三礼,自有身份,出入州府之间,来往大夫府邸,道德为基,仁孝处事。”
“岂是醉于利欲奔走,所谓的天下黔首可即?”
“汝论,谬之大矣!”
只见一位头戴冠冕,身着华服的学子站起身来,直指赵天生,面上不屑,难以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