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池畔凉亭,诸允爅一边打量着院落布局和周遭景致,一边余光瞄着叮嘱小丫鬟给少夫人拿披风和暖手炉的杨不留。
她倒是当真关切着一位身子虚弱的孕妇,就是不晓得这位张家少夫人领情几分。
杨不留自然瞧得见万濯灵一副又惊又慌的神情,可她总忍不住操心一二,直等得亲眼见小丫鬟给万濯灵披了衣裳拿了小暖炉,得了授意退到长廊之外方才稳当坐下。
杨不留端起茶杯,轻缓地吹开竖在茶汤之中的茶叶杆。
矮小的假山石背后由远及近响起了急切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张永言焦急混乱的呼吸,混在了他开口呼唤“夫人”的声音里。
诸允爅这便收回视线,依依不舍地不再去看池塘里那几尾肥美的锦鲤,抬眼就看见张永言站在距离凉亭不过两步的位置,一瞬不错地望向正嚼着方溜进嘴里的茶叶杆儿的杨不留。
“不留……”
杨不留被张永言那双似是要吃了她的眼睛盯得头皮发麻。她偷偷看了看垂眸不语的万濯灵,求助无果之后只能一脚踢在抖开扇子瞧热闹的诸允爅小腿上,牙缝里钻出仨字儿,“说句话……”
诸允爅被她寸劲儿踢得生疼,抱着腿搓揉了几下才起身,“张少爷,咱们又见面了。”
张永言错开视线看向抬手施礼的诸允爅,带着半分傲慢清高的回了礼,几步踱到石凳旁掀衣坐下,这才想起一旁有孕的夫人,轻声说道:“说好的让丫鬟陪着你逛逛,之后到成衣铺找我,结果没看到你过来,反倒突然有人来报说让我马上回府,我还以为……”
万濯灵抬眸,却只是望着微风拂过的池塘水面,“正巧在街上看见杨姑娘,难得姑娘愿意到府上来,所以才急着差人去找你……”
杨不留听着对面夫妻俩不咸不淡的对话,心里急着想知道这两口子找她到底所为何事,可凭空插上一嘴的人绝对不能是她——显而易见,万濯灵这位孕妇仍旧对她与张永言曾经的过往耿耿于怀,此刻杨不留若是开口插话,在张家少夫人看来,几乎就是坐实了二人情同以往的揣测。
思及此处,杨不留又把主意打到诸允爅身上。她抬腿踹过去,却被先有防备的诸允爅灵巧躲开,摇头晃脑还来不及嘚瑟,便又被杨不留用力地磕了膝盖,磕得他闷哼一声,摆手求饶。
诸允爅又疼又好笑,抱着膝盖,笑言道:“你们夫妻叙话还是留到房中再说,不知张少爷和少夫人再三相邀,到底找不留所为何事?”
万濯灵指尖摩挲着手中的小小暖炉,闻言当即开口道了句失礼,转而盈盈弱弱地看向张永言,确认一般点头,眨了下眼睛。
打从一开始,张永言的视线始终飘在杨不留身上,这下听了问话得了机会,便僵硬地坐直身子,犹豫半晌,低沉道:“不留……”
诸允爅合起折扇在掌心一敲,提醒道:“张少爷应该称呼她为杨姑娘。”
“……”张永言哑口片刻,似是不甚情愿地点了头,“我们是想,请杨姑娘帮忙,救我爹一命。”
杨不留皱眉。
“张老板?”
张家府邸宽敞,院落却偶有交叠,只怕隔墙有耳。唯独这池塘畔的凉亭,三面绕水一面接着长廊,长廊尽头矮小的假山还不及那个圆脸的小丫鬟高,白日里根本藏不住人。
诸允爅兀自靠着凉亭的栏杆,懒得搭理张永言时不时投向他审度一般的目光,手上把玩着杨不留曲柳木箱上磨得发毛的背带,听得张永言开口说话。
杨不留余光瞥见诸允爅乱动她的箱子,拍了一下扑了空,便就作罢。
张永言将对面两人的小动作看在眼中,微微敛眉,低沉说道:“几日前,父亲亲自来到我这座府苑,跟我说起了一件事。”
杨不留认真道:“何事?”
“朝廷指派肃王亲赴广宁府彻查贪污赈灾款项一事。”
诸允爅闻言一愣,这里面怎么还有他的事儿?
杨不留显然也是没料到会得来这么一个答案。她回头瞥了眼诸允爅,见他也一头雾水,转而便问:“此事张老板是从哪儿得知的?我师哥都不知道堂堂肃王殿下会亲临广宁府之事,张老板……究竟是从谁口中得知此事?况且,肃王殿下来是为查贪官污吏,关他一个商家何事?”
张永言被杨不留这一连串的回问惊得支吾。他身旁的万濯灵轻轻拍了拍他搭在石桌上的手背,温温热热地熨帖着他冰凉的手,轻声言道:“何人透露父亲坚决不愿开口,我们也不便再去多问。至于彻查贪官污吏之事……虽说与父亲并无直接关联,可却与赵知府息息相关。既然那位尚未露面的肃王殿下是为惩治赵谦来而来到广宁,那么他定会清查广宁府衙的账目,府衙之后便是上下各级的官员,而后便会是在各级府县通商贾货的商家。”
杨不留皱了皱眉,“少夫人的意思是,张老板协助过赵知府往来交互,收受过贿赂?”
万濯灵缓缓叹了口气,“并非‘收受过’,而是直到几日之前,父亲还曾替知府大人运送过一批金子出城。”
诸允爅倏地抬眼——看来岳无衣在屋顶所见的账本,八成就是与此次运送金子有关。
之前诸允爅听闻杨不留提及过此事。她虽无查验进出城货物的权利,可宋铮却偷偷摸摸的翻过不少次张老板运送的布匹,除了装车的布沉德车辙深了些,从未见过有金银锭出现在货箱之中……
杨不留与诸允爅相视,有些费解,“不瞒少夫人,我师哥宋捕头曾因怀疑张老板与三年前涵翠楼一案有关,每次布庄进出布匹都是师哥亲自查验,敢问这金银,都藏在哪儿?”
张永言皱眉,“自然是藏在布匹当中……赵谦来指使父亲将所有金银熔铸拉成金丝银丝,被粗糙的织进布匹当中,南北相送。”
杨不留同诸允爅恍然出声,后者琢磨一瞬,疑惑问道:“即便你父亲是替赵谦来运送钱财,可倘若他主动告发与本……告发于肃王,应该会视情况从轻发落,为何还要让不留救张老板一命?”
“肃王未到,广宁府中甚至连半点消息都没有,我们即便想要告发也无处可告啊……”万濯灵微微扶着小腹,哽咽道:“父亲之所以把实情告诉我们二人,一来是不想不明不白地继续糊涂下去,二来无非是念及我舅舅是闻将军,赵谦来他再怎么跋扈使坏也不敢拿我们怎么样,可是……可是……”
张永言低头长叹。
“父亲得到风声,我们这位赵知府,怕是要把所有得知他权钱交易之人,杀个干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