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宁卫此番采购军需,药材列于首位,原本断案审理就与杨不留没多大关系,这几日得了空闲,杨不留就背着竹篓上山采药去。
杨不留在山上刨了两天柴胡——这东西疏散退热,疏肝解郁,算是药铺常备,野生的价钱也可观,挖上一天能换不少银子。卫所收购药材给出的价钱历来大方,数目多多益善,再加上鄢渡秋与宋铮交识,大半的生意也都落在这个没有招牌的药铺头上。
诸允爅把杨不留从灌木丛里拔出来,没走几步肚子就响。杨不留便寻了块可以坐下的山石,从药篓里掏出一个包有吃食的纸包给他,让他先垫垫肚子。
诸允爅嘴里嚼着饼,跟杨不留说起赵谦来坐囚车入京一事,说着说着忽然一哽,被饼噎得没法喘气。
杨不留帮着被饼子噎得脸红脖子粗的诸允爅敲了敲背,犹豫了一下,又把自己背的水袋递给他,让他小口匀着把饼咽下去。
“你急什么?我又不跟你抢……”杨不留看他这幅饿死鬼投胎的模样,怎么看怎么跟高高在上的肃王头衔沾不上边儿,“我这儿还有好几块肉饼,想吃……这应该能吃……”
诸允爅总算顺下卡在嗓子眼儿的面团,没听见杨不留方才含在嘴里的后半句话。他又灌了几口水,轻轻地喟叹一声,抬眼便瞧见杨不留正低头用手指轻轻拨弄着被灌木勾得没了样子的袖口,有些过意不去,“我这笨手笨脚的,本来打算帮你,结果还是把你衣裳勾坏了……”
方才杨不留被灌木拦住去路,诸允爅豪放直率地挽着袖口上前帮忙,结果稍一用力,倒是把人解救下来,衣服上的绣花却失了“性命”。
杨不留见诸允爅一副乖顺的神情噗嗤一笑,晃了晃脑袋让他不必介意,见他啃完饼似乎意犹未尽,便又从竹篓底下翻了个桑皮纸包出来,递到他手里,“今天一早我还没出门就见你跟无衣出去,没在衙门饭堂里吃点儿么?”
诸允爅对杨不留百宝箱似的竹篓突生好奇,打开纸包嗅了嗅,似乎跟方才的肉饼没多大差距,咬了几口才嚼出满嘴的香,含含混混地问道:“这个比刚才那块饼好吃!你不再吃点儿?”
“刚才的肉饼里是瘦肉,这个是熬出油的油渣剁碎了揉进面里烙的饼。”杨不留看着诸允爅递到她嘴边儿的饼有点对眼儿,瞥见诸允爅真诚的眼神这才没躲开,勉为其难地叼了一小口,嚼出满嘴的香气。
诸允爅一挑眉梢,“你不是说没想到我真的会来山上找你?这不是连吃的东西都替我准备好了?”
杨不留一怔,看着他纠结了半晌,无奈的笑着点点头,本来没打算戳穿,但瞧见她身旁这人当即摇头晃脑嘚瑟起来的模样,又忍不住想把他敲醒。
“其实……我还真就没料到你会来山上帮忙采药,而且——”
诸允爅疑惑,“而且如何?”
杨不留抿着嘴,忍住不笑出声来,“这个饼虽然人也可以吃,但我原本带到山上来,还真不是为了给殿下吃的……”
诸允爅有点儿傻眼,心里咯噔一声,以为吃了一肚子给山上孤魂野鬼上供的供品,“那你是……给……”
杨不留憋笑憋的眼角漾起波纹。
“原本是打算如果在山里撞见饿极的野狗,扔给山里的野狗吃好逃命的。”
诸允爅松了一口气。
“啊……给狗吃的……”
话音未落,他又猛地瞪圆了眸子。
“给狗吃的?!”
杨不留看着诸允爅气呼呼的后脑勺儿笑得快不能自理。
这位肃王殿下今日理当是在广宁府衙门前立了威严的。头顶紫金玉冠,身着衮锦绣袍,脚蹬乌金马靴,虽然纹饰皆极尽低调,可着在他身上便端然一副位高权重,尊贵不可一世的架势。
但小王爷这会儿闹了点儿小脾气,走着山路一步一颠的发冠都透着点儿俏皮。
骆驼山算不上是高耸入云的悬崖峭壁,可山坡交叠,错落无序,若是对山中情况不明,怕也是要在这山上迷一阵子。
诸允爅虽说是自顾自的怒气冲冲在这山里横冲直撞,可行进的方向还得是杨不留在他身后喊着嗓子,指挥他前后左右停顿行进。肃王殿下就这么一边闹着面子问题,一边听着杨不留的指令前行。
杨不留觉得有趣。
那位说来帮忙采药的肃王殿下其实也没那么大脾气。诸允爅师从温仲宾,自幼便没习过那些高高在上不容笑闹的规矩毛病。同杨不留这般耍性子,无非是当真觉得不必在这姑娘跟前端起清高超脱的架子,然后见她无奈的笑弯了眼睛,似是笑进他的心坎儿里。
诸允爅忽而忆起那个在他恩师家中令年幼的他十分“钟情”的,容貌已经模糊的女子。
三四岁懵懂无知的年纪,诸允爅在宫中闹得像只皮猴子,诸荣暻罚他长些记性,去行宫秋猎时便特意带走他的母妃和兄长,把他一个人丢在恩师家里,只有那个女子陪他读书写字。
起初两日他简直要翻了天,若不是顾及恩师那个打他手板的小棍子,他都快要拆了屋顶。
可无论他是如何的玩闹不羁,那个女子也不过是无奈地笑,帮他收拾好祸乱的东西,拍拍他的头顶。
“小殿下,若是心里委屈,可以不必忍着脾气。但这世上好人与坏人不会写在脸上,有人能包容你,有人却会借机致你于万劫不复之地。切记,切记。”
诸允爅略微晃神,脚下被凸起的山石绊得趔趄,这才收回思绪。
杨不留远远地喊他停下,诸允爅便闷头回去,虚心请教了一番药材的长相,琢磨着多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杨不留笑眯眯瞧着他,从背篓里翻出两棵不尽相同的植株,递到诸允爅手里,“殿下左手拿的这个是柴胡,右手拿的是连翘,从这儿到前面那片矮树林,附近有挺多野生的草药,殿下照着这两棵找便是了……铲子——”杨不留又在背篓里翻了翻,将自己手中的递过去,“我用的这把稍钝了些,但不会伤到药根,殿下用着会比较方便。”
杨不留说话慢条斯理,听得诸允爅稍一走神,只觉得连语气也莫名地有些熟悉。
诸允爅不做多想,抓着两根草药低头在地上寻觅,走得远了些便听见杨不留断断续续的声音提醒,“殿……那儿有……坑……阱……小心……”
诸允爅远远地回了一声表示知情,转眼便瞧见一只野兔子从脚边草丛中蹿了出去。
它竖起耳朵,圆而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诸允爅,忽而歪了歪脑袋,捕捉到他细微挪动的动作瞬间迅捷地跃出去,却霎时腾空,坠落到一个不甚明显的坑底。
诸允爅愣了片刻,以为白白捡了个便宜,便快步朝坑边走过去,朝下一望,登时头皮一紧。
杨不留掂了掂竹篓,抬头望了望天际。
“殿下,夜里怕是要下雨,咱们该下山了……殿下?”
杨不留看见原本停滞的背影有些滞涩地转回身,看着她默默地叹了口气。
杨不留不解,快步走到诸允爅身边,疑惑地顺着诸允爅的视线瞧向坑底,倒吸了一口冷气。
“……恐怕,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