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杨不留刻意求到跟前,但沾染血光之事怎么也轮不到护国寺出面,说到底,杨不留不过是想请无妄拿出他一边念叨着出家人不打诳语一边胡说八道的神棍劲儿,传个话给洪光皇帝而已。
也不知怎么的,嘉平王那日晚膳时不知吃了甚么平日里沾不得的吃食,入了夜就开始起疹子,浑身上下红彤彤的见不得人。
翌日一早天光放亮,护国寺住持就溜溜达达地进宫请见,上来就十分神叨地拨着佛珠掐算,大有把摆摊算卦的神棍之名坐实的架势,然后眯着眼睛说这四方城中邪气颇盛,皇上病气缠身,嘉平王殿下邪气侵体,多半是因着邪徒聚于京城之故,言之昭昭情真意切,忽悠得洪光皇帝晕头转向,也不知道究竟信了几分。
其实信与不信并不重要,关键是洪光皇帝接连失去爱子皇孙,又缠连病榻,对于无妄所言,显然介怀更甚。他恭送了无妄大师之后转身便吩咐下去,让江楼和虞淇务必宫里宫外多加留神,是不是鹘仁达死在京城,身后留了甚么不该留的东西。
而与此同时,杨不留以玄衣卫大理寺暗中清查,肃王府大婚在即为由,招徕郎七之伍,嘱托有要事相商,务必见上一面。
郎七连夜从北直隶赶往应天府,本是为免杨不留生疑而来,孰料甫至京城便留神到巡视周密的各方布防,郎七登时心惊,几乎不做犹豫,转身便舍下他在京城留驻的人手,匿进茫茫夜色之中。
抛开这么个老滑头,其他人就好办得多。
彼时在南境接触过杨不留的西域鹰犬悉数交由陶侃和孔安直接控制,京中蛰伏的暗线和无妄多年来掌握的鹰犬行踪则在几个昼夜之间被匿名以邪徒聚众之由呈报到大理寺虞淇被这一堆堆一串串的“邪徒”审讯连累得连轴转,嘀嘀咕咕地骂杨不留给他没事儿找事儿干。孰料忙得头昏脑涨还未作结上报,历来事不关己拒不登门的江统领竟先摸到大理寺助力清剿,待到一切落定,方才捻着虞淇整理造册的“异族邪徒”名簿,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杨不留直至大婚前日也没得片刻安生。
郎七这一遭消失得了无影踪,十之八九是去找昭王这座靠山反过来倒打一耙,杨不留直觉不妙心里难安,一大清早跟诸允爅打声招呼就带着林柯出了府门找不见人。
肃王殿下眼巴巴地在别苑坐到日头旁落,张望着满院的红绸翻飞飘动,忽然生出几分待嫁少女的幽怨,撇嘴抱着杨不留只试戴过一次的凤冠,余光觑着掩唇偷笑的念儿欲哭无泪,“你说……不留该不会临阵脱逃,撇下我逃婚了吧?”
念儿实在没憋住,直接笑出了声,“哪儿能啊主子,昨天晚上她还试了嫁衣呢,可漂亮了。”
“……可我总觉得……”肃王殿下掰着手指头耍小脾气,嘀嘀咕咕道,“说能成亲的时候她也没多开心,定了日子还整天见不着人,明儿就要大婚了”
念叨着,门外忽然有人搭了茬儿,根本不在乎地位尊卑的事儿,没好气地损他,“怎么着,后悔了?不想娶?”
正满眼少女哀怨的肃王殿下倏地老实了,递了凤冠给念儿,迎着别苑门口的来客大步走过去,“岳父大人!”
言归宁被诸允爅一嗓子喊得一哆嗦,十分看不惯他这油嘴滑舌的样子,“别瞎喊,没拜堂呢,谁是你岳父?”
杨不留回到肃王府时天边落墨,夜色正悄悄然地攀着。
肃王府今日灯火掌得早,红亮亮照了一片天,府上多了些侍从下人,是宁贵妃觉得肃王府佣人太少,怕大婚时待客不周,特意亲自挑了宫里的熟人借到肃王府的。
小林柯刚进门就被林管家抓去试明日里府上要换的新衣裳,杨不留在四处忙碌里钻到别苑门口,抬眼正眺见拖着凳子坐在屋门口等她回来的人。
她突然就停了下来,眼前一瞬间模糊一片杨不留揣着对郎七和昭王不能宣之于口的惧怕昼夜难安的忙乱,诸允爅竭尽全力的撑着她护着她,但杨不留总觉得什么地方缺了一块。
直到她抬眼望见言归宁横着凳子翘着腿等在门口,手边儿还搁着一个紫砂的茶壶,杨不留这才恍然回过神来……她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娘方苓,没抽时间告诉她爹杨謇,没提前找她师父言归宁回来,告诉他,她要成亲了。
言归宁眯着眼睛看见杨不留杵在别苑门口啪嗒啪嗒地掉眼泪,轻声叹了口气,难得主动迎过去,拉着她的手扯起袖子擦干净,“哭什么?成亲不是好事情?还是不想嫁了?要不收拾包袱,师父带着你逃婚?”
杨不留搂着言归宁的胳膊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认可哪个问题。
“肃王把我找回来的,估计是看你忙得脱不开身。我本来觉得我既不是你爹又不是你娘,礼堂上我又没法名正言顺的占一个座位,来这儿看你嫁给那个臭小子我还生气……”言归宁拉着杨不留在门口坐下,轻轻缓缓的摇晃着身子,“不过后来一想,我总得看看我闺女穿嫁衣的样子,别白白便宜了那个臭小子。”正说着,言归宁又拉了准备起身的杨不留一把,“甭想着找他,我刚把他轰走,新婚前夜哪儿有新郎新娘黏糊在一块儿的。”
杨不留总算笑起来,抬眼看着她师父,轻轻哼了一声,“师父,你瘦了好多,就不能多吃点儿吗?”
言归宁嗤笑了一声,勉为其难地应下,忍不住又道,“吃多少算多?”
“明天应当能见着师哥和来音。”杨不留抬手比划了一下,“小丫头长高了不少。”
“听宋铮说了。”言归宁道,“我刚到京城就撞见他巡街,他还说他闺女胖乎了不少,让我别抱她,抱不动。”
杨不留抽了抽鼻子,从心口堵到喉咙,“师父,这次呆多久?多待一阵子吧……”
“哪儿有没成亲就惦记着黏娘家的。”言归宁轻轻敲了下她的脑袋,哄了几句,顿了片刻,又道,“肃王平日里在不着调,终归也是天潢贵胄,明天仪制繁琐,即便皇上准许一切从简,也比寻常百姓家要庄重些。我就不凑趣儿了……一早看你换了行头我就走,新娘子有的忙呢,到时候我就不跟你打招呼了。”
杨不留点点头,开口带着哭腔,“那下次……”
言归宁不用低头就知道这丫头哭得凄惨,他喉间发紧,吞咽了一下抹了把眼睛,勉强提着声调,笑话她道,“总惦记着娘家的事儿,你那粘豆包该吃醋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把在他肩上蹭眼泪的闺女捞起来,捧着这张从小看到大的漂亮脸蛋儿,摩挲来摩挲去,红着眼眶看不够似的盯着瞧,“明儿大喜就别哭了,一会儿让你那小丫头拿鸡蛋敷会眼睛,不然怪难看的。”
言归宁哽了一下,匀了半天的气,缓声补了最后一句话。
“明天怕忘了,师父祝你长命百岁,祝你和肃王举案齐眉,万事顺遂。”
肃王府册立王妃当日天光明媚,有报说北方祥瑞,这门亲事结成,是个平定北疆的吉兆。
大婚仪式诸荣暻原本兴致缺缺。肃王迎娶的本非大家闺秀,甚至连健在的双亲都没有,洪光皇帝亲临恐怕有碍威严,宁贵妃却难得当着诸荣暻的面露出几分仪掌后宫时的威严出来,兀自气了一会儿又劝,“爅儿自幼便离了宫城,皇上日理万机少有关切,就连册立王妃之事都是一再拖延,今日难得大喜,不照原本规矩大操大办也便罢了,怎么也要撑撑场子。”
“他那身后站了一堆武将,哪儿用得着朕去撑场子?”诸荣暻笑叹一声,摆摆手权当妥协,“况且昭王跟朕请愿,今日也会到场,怎么,爱妃不知?”
宁贵妃自然知道,她甚至心知肚明,昭王此番特意请准回京,绝不止恭贺亲弟新婚之喜这么简单然而她身处后宫无能为力,只能寄希望于洪光皇帝亲临肃王府,昭王在重重侍卫环绕之下,能够幡然悔悟,哪怕只是加以收敛。
然千百般猜测却不曾想,昭王之余,竟还有不速之客悄然浮出水面。
良辰吉时未到,诸荣暻携着宁贵妃提早了些时辰到肃王府瞧了一眼,御驾亲临绝非小事,诸允爅亲自迎了驾就被宁贵妃赶去忙着招待宾客肃王并非长在深宫,依着洪光皇帝和宁贵妃的意思,这大婚典礼即便繁复,礼节倒不妨按照民间的路数精简一些,肃王武将出身,也免了诸多束手束脚的规制,故而诸荣暻带着宁贵妃几乎算得上是微服而来。
孰料龙凤仪驾适才落座正堂,便听肃王府后院一阵惊叫哗然。
诸荣暻当即拧了眉间,抬头示意江楼派人查勘然而江楼甫才迈步出门,便听府上侍从慌乱呼喊着“起火”、“小亲王”之类的词语,被林管家厉喝一声才安静。
就在正堂里遍地惊诧好奇之时,昭王正巧踩着一窝蜂乱作一团的空隙惊慌失措地从天而降,未及见礼先道不好,“父皇,母妃,熙儿和煦儿……好像出事了!”
这事儿愈遮掩愈混乱,尹银花在旁望了门外匆匆而过的林柯一眼,当即远远地招呼他过来带路报讯。
而当洪光皇帝循声而至时,却见一袭霞帔已然先一步立在肃王府后巷的混乱中央。
江楼大抵也是方才赶到,手里捏着一本账簿似的册子,张望了一眼先赶回到洪光皇帝跟前低声禀报。
“启禀皇上,就是那个异族模样的人拿几支火箭烧了嘉平王和巽南王的车驾府上听见声响先赶过来救人,车夫已经跑走了,车厢里面姑且不知是何情形……那纵火凶犯射了火箭就挡在那儿不许近前救人,肃王妃适才闻声赶到,结果那凶犯刚见到肃王妃露面就作势自刎,被肃王府的侍卫拦下了,现在还没来得及审问。”
江楼立于一旁,越说越觉得稍有蹊跷。无论是前阵子得以迅速肃清的西域鹰犬残余,还是太子远赴西北,昭王被贬,嘉平王遇险,桩桩件件摞在一块儿,更像是交互筹谋各有安排发展事出谁手实在不好讲明。
然而君命难违,洪光皇帝眼神凛着,江楼愣了一下回过神来,这儿既不是他侃侃而谈的地界,也不是表露猜测的时辰。玄衣卫得令提刀抵颈,江楼也只得先拿下肃王妃以待诸荣暻当场审问。
这一场还未奏喜乐的亲事转眼间便沾了猩红的血光。
诸荣暻不痛不痒地哼了一声,怒目睨视着听见声响赶忙过来跪在他跟前的一袭红裳,耳畔是那番邦异族喃喃低语的念词,模模糊糊藏匿在马车燃烧的哔啵作响声中。
“肃王妃,你可还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