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丽质道:“父皇放心,皇兄与女儿会安排好的。”
李世民放下手中的碗,道:“朕出去走走。”
营帐外依旧很冷,雪终于停了,大雪落在松树的枝头,积雪多了便从枝丫滑落下来。
李孝恭坐在一张胡凳,面前烧着一个火盆,正在吃着胡饼。
见陛下走来,他递一张烤热的胡饼。
李世民拿过饼也提了一张胡凳坐下来,吃着饼。
中年兄弟之间,不用言语,一个眼神就能知晓此刻彼此惆怅。
陛下如果心情很好,也不会此刻出来找兄弟要胡饼吃。
“你说朕是不是对承乾太过严苛了?”
李孝恭摇头道:“太子殿下对京兆府更严苛。”
“是啊,朕向来公允。”李世民嘴里嚼着胡饼,看着不远处三三两两而坐的将士。
见到一旁神色同样不太好的李孝恭,李世民又问道:“你在忧虑什么?”
李孝恭抬了抬下巴,看向几个正在争执炭火的女眷。
总有人对长乐公主的安排不满意,有人觉得吃食与炭火不够,毕竟权贵人家向来不缺吃喝,也不担忧冷暖的。
此番众多权贵人家跟着陛下秋猎吃了不少苦头。
李世民对这些争执视而不见,她们也不敢在丽质与皇后面前争执,小声问道:“孝恭?”
李孝恭咽下一口胡饼重重点头道:“陛下请说?”
“长安送来消息,杜荷去见承乾,你平时与东宫走得近,伱知道杜荷与太子的事吗?”
李孝恭手里还拿着胡饼,正要送入口中,回道:“知不道。”
李世民叹息一声。
中年兄弟俩靠在一起,坐在火盆边取暖。
远处传来了马蹄声,苏定方快步而来,行礼道:“陛下,吴王殿下回来了。”
想起恪儿在陕州治水,现在才回来,李世民笑道:“让恪儿过来。”
李恪穿着一身甲胄,踩着稳健的步伐快步而来,行礼道:“父皇,儿臣于陕州各县治水,如今乡民已安定,房屋已重建,来年开春便可重新耕种。”
“好。”李世民笑道:“一路劳顿可有休息?”
李恪行礼道:“儿臣不累,听闻父皇被困骊山,儿臣星夜兼程赶来。”
李世民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中肯道:“这点雪困不住朕。”
李恪又是作揖行礼。
除了李承乾与丽质,李恪这个孩子还是在掌握中的。
李世民接过呈报,听着他讲述此番治水的事宜。
李孝恭依旧坐在火盆边,自在地烤着胡饼。
等陛下走远了,程咬金在冷风中缩着脖子走来。
意识到一具庞大的身影,挡住了阳光,李孝恭神色不悦地抬头看去,瞅见了程咬金的一张臭脸。
李孝恭沉道:“再挡着某家嗮太阳,就在此地一决生死。”
程咬金缓缓移动脚步,走到了另一侧。
身边站着一具如山般又有点中年的发福的庞大身躯,李孝恭挪了挪胡凳坐得远一些。
程咬金往前一步,继续在一旁站着。
“你……”李孝恭正要开口骂这个烦人精,只好将话又咽了回去,道:“知节,你好好的在长安的窝里过冬,来骊山大营做算什么?”
程咬金满是虬髯的大嘴,开合着道:“奉太子调令前来驰援骊山大营。”
“你可以回去了,骊山大营一切都好。”
言罢,程咬金凑近道:“刚刚陛下与你说什么了?”
“陛下说今天天气很好,打算杀回长安。”
“杀回长安?”
“把你老程家的全家给剁了。”
程咬金反倒一笑,一手搭着李孝恭的肩膀,道:“你还是与当年一样爱说笑。”
李孝恭道:“究竟何事?”
程咬金道:“听闻河间郡王与京兆府的江夏郡王走得近?”
“莫逆之交。”
“他女儿还没出嫁吧?”
李孝恭回过味来,目光瞅向大营的另一头,见到了程处默。
此时,寒风凛冽吹来,程处默正眼中颇有深意地看着一匹战马,就差开口对战马说情话了。
看得李孝恭一个哆嗦,匆匆收回目光。
程咬金道:“吾儿如今任职太子右率,也是你一手教出来的。”
“太子右率?那右率就剩下七个人了。”
“次说不是十个吗?”程咬金惊诧道。
“又熬走了三个。”
“那也是右率,就算是剩他一个人,也是太子右率,这小子的婚事……”
李孝恭实在是看不得程处默对一匹战马如此深情,连忙道:“你去找承范去,与某家说什么。”
言至此处,见一双粗糙的大手握住了手腕,李孝恭想要挣脱,发现这个程咬金的力气还挺大。
“做甚!”
“你是处默的老师,应当与某家一起去提亲,如何?”
李孝恭终于是挣脱了他的手,一路走一路骂着,“有病!”
风雪过后,关中晴朗了三天,魏昶疲惫不堪地回到家中,一沾床榻便闭眼躺下了。
在外面,他跟着京兆府的人手救助困在雪中的乡民,已两天两夜没合眼了。
薛五娘手脚麻利地收拾着家里,挺着孕肚还要用沾了热水的布巾给丈夫擦拭着脸。
他的胡子还被冻了一些冰碴子。
“你要有个好歹,该如何是好。”
听到了妻子埋怨,魏昶反手抱住妻子的后腰,将刚被擦过还有些湿漉漉的脸贴着妻子的孕肚,低声道:“往后都听你的。”
薛五娘低头抚着丈夫乱糟糟的长发,蹙眉低声道:“只要你不做恶事就好。”
魏昶迷迷糊糊点头。
薛五娘想到了两天前,听说大雪埋了许多地方,京兆府召集各县民壮救灾,魏昶没有多想,就毅然走入了雪中,跟着京兆府的官吏离开。
他是个好男儿,可他终究与京兆府有太多事了。
村子里,出去救灾的男人都悉数回来了,安静的泾阳县又热闹了起来。
冰雪开始逐渐消融了,京兆府在太子号令下,这大雪天竟然没有冻死人。
就连各县的县官奔走相告,亲自带着人去县衙避灾,甚至还给粮食。
自贞观九年太子殿下执掌京兆府以来,一次又一次,改变着各县,改变着关中。
谁能想到当初这位太子刚执掌关中农事,为了夺权将关中十二县的县令罢去了九个,各县官吏都几乎换了一新。
当时还有人借此弹劾,在泾阳种出葡萄,渭北的葡萄大丰收之后,这种弹劾之声也开始消弭。
到如今,京兆府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民心。
关中最淳朴的乡民言语粗俗,他们说不多么漂亮的感激之语。
可当京兆府的官吏从各县各乡回去复命,有不少孩童相送。
颜勤礼回到了京兆府,这一次出去救灾他打死了一个乡长,因对方在救灾过程中索要钱财。
怒火中烧的颜勤礼当着所有乡民的面,活活将一个乡长打死。
这件事送到李道宗面前,吏部对此不管不问,大理寺也不敢管,不仅因颜勤礼是太子门下的崇文馆编撰,也有诸多乡民为颜勤礼叫好。
许敬宗是个吏,他是京兆府的少尹,在他手下行事的官吏多多少少都有相似的作风。
京兆府内,许敬宗一拍桌案道:“谁敢动颜书令一根毫毛,某家与他不死不休,老子还没在长安城打死过人,倒想要试试。”
长安城内,许国公府邸内。
高士廉笑道:“听闻你吃住都在中书省,现在能来看望老夫,多半是治理好了?”
李承乾接过高林递来的热茶,道:“算是吧。”
“算是?”
喝下一口茶水,李承乾神色略带疲惫地道:“本来今年能平安度过的,都怪这老天。”
“嗯。”高士廉抚须点头。
“,还留下了一地的事需要收拾,这些事都交给舅舅与郑公了。”
高士廉观察大外孙的神情,道:“你很失望?”
“有些闹心。”
高士廉笑道:“是不是觉得,总有一些人不能按照你的意思去办事?”
李承乾缓缓点头,“孙儿惭愧,被舅爷看出来了。”
“你呀。”高士廉缓缓站起身,轻轻拍了拍这个外孙的后背,笑着道:“你已经很好了,自汉武帝始关中这条大河淹死了多少人,淹了多少田地,可史书,往后的许多年,饿死的,淹死的有多少?可史官来说,却已是极为平常的一年又一年,他们将这些事都写在了史书。”
“后来汉武帝作了一首瓠子歌,下定决心治水了,那又是极为寻常的一年,这便是史书学到的故事。”
“孩子啊,你心有向往何惧道阻且长,你罢免了这么多县官,后继补的人谁敢怠慢政事,即便你严苛又刁难,可你深知,你不信圣贤所书写的道理,你坚信不能总是用道德来约束一些人,因此你治下的关中官吏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李承乾点头道:“谢舅爷教诲。”
高士廉道:“老朽半截身子都入土了,原来辅机那小子来的时候,老朽也这么教过他,他总是听不懂,现在好了,说完这些话老朽死了也可以瞑目了。”
李承乾捧着茶碗,感受着茶水的温暖,道:“舅爷现在还打牌吗?”
高士廉缓缓摇头道:“不打了,没意思。”
这一次的雪灾有惊无险,京兆府的官吏又一次立功了。
当棉花顺利送到长安的时候,杜荷很阔气地给京兆府所有人分发了一块肥皂。
原本在骊山的权贵纷纷回来了。
正是新年元宵的前一天,已经有不少坊民在准备花灯,他们在期盼着陛下取消宵禁,让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沉闷的长安城有一个热闹的元宵。
皇帝也在这天回长安了,李承乾在皇宫北面的安礼门前迎接父皇。
这一次父皇没有耍性子,安安稳稳地返回了长安。
李世民坐在车驾,看到了站在门边的儿子,微微点头,又收回了目光。
“皇兄!”李丽质带着几个妹妹先走了来。
看着父皇的车驾进了皇宫,李承乾揣手而立,道:“听说你骊山大营还主持用度?”
她笑道:“皇兄是担心妹妹会得罪人?”
“看谁敢对你有怨言?”
她骄傲一笑,领着妹妹们又叫了稚奴与慎弟先一步去了东宫。
等人都散去得差不多了,太子还站在原地。
老太监前道:“殿下可还有事要吩咐?”
“没有了,孤还有些事要办,你与父皇说一声。”
“太子为国事劳累,老奴怎敢耽误,这就去告知陛下。”
李承乾点头走向太液池的一側,这里放着不少的棉花,爷爷与小兕子正在端详着。
“李道长还没出关吗?”
“没有。”明达闻了闻棉花的味道。
宁儿与小福将棉花全部铺在了地晾晒。
李渊努着嘴问道:“这就是你盼望得到的东西?”
李承乾解释道:“孙儿打算让麹智盛回高昌。”
“让他回去?”
“给孙儿种棉花,顺便建设安西都护府。”
李渊若有所思,迟疑道:“竟是为了这东西,关中不能种吗?”
李承乾摇头道:“这个不像葡萄,葡萄是长在架子的,棉花会占用耕地,再者说郭骆驼还在培育种子,而西域有大片的土地,伊犁河沿岸能够种数不清的棉花。”
刚去禀报的老太监慌张张又跑来了,他行礼道:“太子殿下,陛下召见。”
李承乾享受着阳光的温暖,躺在铺平的棉花,道:“不是说过了吗?孤还有事要忙。”
“可……可陛下他……”
听对方结结巴巴说着,道:“你就回禀父皇,孤正在为大唐谋求进步。”
“喏。”老太监犹犹豫豫,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怎么又召见皇兄了?”
“孤将雪灾后的一堆事的呈报,还有近来的朝章总结以及今年各县治理的改观情况都放在甘露殿,一共十六份卷宗,请父皇总结归纳,以及下一个三年的目标。”
李渊喝下一口茶水,笑呵呵道:“看来这些天,你是废了不少心力。”
“无妨,父皇若不看不理,郑公会去劝谏的。”
“他该有多为难?”
“朝中这么多能臣。”李承乾翻了一个身,侧躺在棉花,又道:“这点小事,对父皇来说不足挂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