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放下手中的长弓,神色有了几分挫败,道:“本打算让御史台,大理寺,京兆府三方共同准备人手清查各地,当即就有人连夜写了奏章,来反对孤这种大张旗鼓的行为。”
英公站在一旁没有开口。
“朝臣的劝谏孤还是要听的,如此大张旗鼓地做事确实不该,现在他们应该很高兴,东宫太子开始听从劝谏了。”
“这不像是殿下以往的行事作风。”
“是呀,当皇帝也好,当太子也好,都不能一句话就将所有的事办了,能一句话就将事情给办了的,那都是空话。”
“这世的事远比所预想的要复杂,就拿滕王与江王的事来说,快刀斩下去确实很好,可之后还是舅舅帮着孤收拾着余下的那些事。”
李绩又道:“末将不懂这些。”
李承乾活动了一番筋骨,放松着手臂,“在英公回来之前,见到李思文了。”
李绩道:“思文这孩子爱看书。”
“往后对他有何安排吗?”
“末将打算让他闲散平安地过一生。”
李承乾点头,大概明白了英公的意思,往后也就不会插手英公的家事了。
毕竟,已有一个李震在为东宫做事。
从一旁拿起一个木盒,李承乾递道:“今天是中秋,朝中休沐,这盒月饼就送给英公了。”
“谢殿下赐。”
战场的事其实也不用多说,李承乾只问了些许细节,英公说得比之军报说得更详细。
这一战在大雪天行军冻得彻骨,双手冰凉根本拉不开弓。
虽说唐军也拉不开弓,但漠北人也是同样。
只不过唐人除了开弓,更擅长冲阵,这一仗把握时机很重要,赢的是天时,依靠着天时唐军才能有此大胜。
李承乾亲自送着英公出了朱雀门,再回头看向皇城。
即便是中秋休沐,朝中还有一些人在忙碌。
以往虽说掌权,但对朝中六部的掌控力并不强,虽说如今也是。
但身兼尚书令并且执掌中书可以慢慢熟悉六部,慢慢地接手朝中六部的事宜。
李承乾径直先来到了刑部。
反对清查的奏章中,刘德威的奏章便有其中一份。
一个向来以律法严明来标榜社稷治理的人,会如此劝谏自然是反常的。
刑部内,众人正在核对着卷宗,忽见一个身影走入刑部,并且这个脚步走得很快,一直走到了首座,也就是刑部尚书刘德威的身侧。
众人又确认了走入刑部的这位的身份,正是当今执掌中书兼领百官的太子。
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纷纷停下手中的事,作揖行礼。
刘德威自然是知道自己劝谏了太子,但劝谏这种事就看皇帝或者劝谏的对象会不会采纳。
可没见过劝谏之后,对方找门的。
这究竟是为何?
刘德威又是惶恐,又是困惑不解,难道是太子要发脾气了?
但不管怎么样,他这位刑部尚书也该先行礼,恭敬道:“殿下,何故来刑部?”
李承乾揣着手站在一旁,道:“嗯?你不知道孤为何会来吗?”
“这……”刘德威倒吸一口凉气,心中警觉起来,道:“臣身为臣子当该劝谏,殿下若想……”
“哎!”李承乾打断他的话,道:“无妨,你们先忙,孤等你们忙完。”
太子殿下面带笑容,可这令刑部的官吏更加紧张。
众人眼神交换之后,纷纷退出了官邸,留下刑部尚书与太子在这里,他们则在外面吹着冷风。
刑部侍郎狄知逊亦站在门外,太子竟亲自来刑部了,真是少见。
刑部内,太子站在一旁,刘德威自然是没心思再处置公事,再一次起身,道:“殿下,还是有话直说吧。”
李承乾从袖子里拿出一份奏章,道:“这是刘尚书所写?”
刘德威看了一眼,点头道:“正是。”
“你也不用紧张,孤不是来威胁你,或者是来找你算账的。”
“臣没有紧张。”
“是吗?”李承乾了然一笑。
“臣还听说昨晚还有不少人递交奏章劝谏殿下。”
“无妨,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先来问过你,再去问问别人。”
“殿下……”刘德威几次组织语言,迟疑了片刻,道:“是因臣的劝谏,让殿下心有怒意,心有不甘?”
紧接着他又道:“殿下年轻,难免气盛或自负,臣等正是有此思虑,这才来劝谏,这天下不能这么查,查了就会乱,乱则生变,就算是殿下心有怒火,臣依旧劝谏。”
所以说做皇帝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大唐百废待兴,隋末大乱死了这么多人,父皇还能召集如此群贤来治理国家,当真是一个奇迹了。
“刘尚书误会了。”
“臣……臣误会了?”
“此番是来讨教的,你这份劝谏的奏章写得太过笼统了,看了一知半解,往后不要这么写了,写得详尽一些可好?”
“臣……”
还未等他将话语说出口,李承乾道:“还有啊,你这个说治理天下当徐徐图之,那且问,如何徐徐图之,从何处开始,从何处结束,再者说要几年,五年,十年?二十年?”
刘德威无言以对,当时只是想着劝谏,哪里有想这么多。
李承乾的脸带着满意的笑容,道:“刘尚书?”
刘德威迅速回神,回道:“臣没考虑得这么周全,臣惭愧。”
“无妨,治理天下就是要接受人们的意见与批评,孤不是听不得批评的人,还请刘尚书得空之后,重新写一份规划的奏章,我们早朝时可以好好议一议。”
“臣……”刘德威深吸一口气,回道:“臣领旨。”
等太子殿下离开了刑部,刑部众人这才重新走回来,纷纷问询太子都说了什么。
刘德威摆手让他们各自去忙,闭着眼正在思索,一言不发。
从刑部离开之后,李承乾又来到了吏部,如今舅舅不在这里,吏部的事都是新任的吏部侍郎张玄素在安排。
这位太子平时在中书省走动,鲜有来吏部。
因休沐,如今在吏部的人并不多,众人见到太子亲自来一趟,还是呆愣当场,纷纷觉得好奇。
张玄素正在看着今年要调派的官员名册,忽见太子到来,匆忙起身行礼。
这人从洛阳回到长安之后就在吏部任职侍郎。
没想到他这一回来,就在东宫太子打算新官任三把火的时候,就来劝谏。
丝毫不念安排他去洛阳的栽培之恩。
“殿下,臣……”
李承乾扫视着吏部官邸内,道:“这吏部确实比别的官邸都要宽敞,嗯……人手也更多,都说朝中吏部最忙,来这一趟孤也不会久留的。”
张玄素年过四十,心力早已不是当年,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为这个帝国奋斗多少年,眼下太子来了,自然是要尽心对待。
李承乾从袖子里拿出一份奏章,见不是吏部的那一份,便将一叠奏章都拿了出来。
从中翻找出了张玄素劝谏的那一份。
这一幕看得吏部众人沉默无言。
他们也听说了昨晚有不少人劝谏太子殿下不要冲动行事,没想到昨晚刚劝谏,太子就这么找门了。
这个距离皇位已极其近的太子,是这般行事的吗?
张玄素看着自己的劝谏奏章道:“殿下,臣所言有何不妥吗?”
“有啊。”李承乾收好其他几份奏章道:“你说如果大规模地清查,恐怕往后会没有人想要当官,人们通过科举入仕就是想要摆脱现状,换一种新的生活状态。”
虽说奏章说得更隐晦一些,只是提及了为官为臣之道,还有科举的兴办不易,列举了从汉以来一直到隋的种种不易。
不过太子的解释也在理,自己说的就是这么一个意思。
如果做官了,反而过得更不好了,那还参加什么科举。
李承乾道:“孤大抵可以理解为,在对官吏严苛对待下,会影响往后人们参加科举的积极性。”
张玄素作揖道:“正是。”
“很多时候,京兆府提倡的是发现问题,既然发现了就要解决,就不能视而不见。”
张玄素回道:“臣有所耳闻。”
吏部内,一众官吏假装忙着手头的事,都是竖着耳朵听着。
李承乾又将桌案的奏章推到他面前,抬首示意道:“看看这份奏章,你只提出了疑问,而不提解决的办法,这是不是属于偷懒了?还是在为难孤?”
“臣绝无此意呀!”
“孤喜欢有人提出反对的意见,可光有意见可不好,还要有解决的办法,要不孤将张侍郎的意见拿出来,在朝堂让大家议一议?”
张玄素神色了然道:“臣实在是……”
“那这样吧。”李承乾又道:“眼下就有一个议题,如何在清查官吏与地方的同时,保证人们参加科举的积极性,如何?”
“太子既兼领百官,太子所言便是旨意。”张玄素作揖道:“臣领命。”
李承乾满意地收好其余的奏章,“有劳了。”
“臣送殿下。”
“不用了,孤还要去下一家。”
张玄素送着太子出了吏部,便见到这位年轻气盛的储君一路朝着秘书监去了。
劝谏太子的群臣中,还有秘书监的苏亶,正是当今太子的岳丈,是太子妃的父亲。
昨晚太子殿下因一句话被群臣劝谏,这才第二天太子殿下就奔走朝中各部,一个接着一个地问询劝谏缘由。
这件事以一种极快的速度传遍了朝野。
其实太子的行事作风,朝臣们多数都是了解的,就算是新任或者是刚走入大唐官场的年轻人也所有耳闻。
只是没想到,就因几句劝谏,太子亲自登门问询。
每一个被太子问询过的臣子,皆是面如难色,又不敢多言,或有神色惭愧,无地自容。
就连太子的岳丈苏亶,都因劝谏的奏章,在太子的言说下羞愧得脸红。
这件事也像是一阵风吹到了皇帝与太皇的耳边。
李渊侧卧在一块干净地大石头,正在看着这个人到中年,年近五十的儿子钓鱼。
李世民提着鱼竿,耳边就是太监的讲述。
“他当真这么做了?”
“禀陛下,太子殿下正在御史台与几个御史谈着呢。”
已有半个时辰没见鱼钩了,李世民烦闷地看着平静的湖面
平日,承乾来这里钓鱼,这些鱼蠢得一条接着一条地咬钩,轮到自己这个皇帝来钓鱼,这里的鱼就跟成精了一样。
钓鱼是一件十分消磨心智的活动,李世民的暴脾气来,想让人将太液池的水放干,将这里鱼全部杀了。
但很快,身为皇帝暂且忍下了这个冲动,李世民询问道:“各部官吏是何反应?”
太监又回道:“禀陛下,多数都是安静结束的,也没有争吵。”
李渊神色带着笑容地看着儿子道:“承乾向来是个迎难而的孩子,他不会因朝臣的劝谏而放弃某些事,当真是我李家儿郎的风范。”
言语中,太皇对这位太子十分满意,还有些故意在暗示陛下的意思,太监感受到奇怪的气氛,就不敢大声出气了。
李世民冷哼道:“呵,谁像他这般当太子?”
两位皇帝对太子如今的行为都颇感新奇,原来应付劝谏还有这种手段。
李世民道:“驾驭臣子的手段这小子没学到,朕与他说的那些话那小子就没有听进去,他还是将朝臣当作对手。”
说着话,也没了兴致钓鱼,将鱼竿一收,拿起茶碗大口灌着。
又有太监急匆匆来报,道:“陛下,御史台打起来了。”
李世民板着脸道:“和谁打起来了?”
“是两拨言语相左的御史动手了,太子殿下已召金吾卫拦住。”
李世民神色多有不悦,道:“这小子的手段是越来越得寸进尺,也不知他这些本事都是谁教的,朕可从未这么教过他。”
又注意到父皇的神色,李世民再道:“朕将大权交给他,也是望他能够熟悉朝政,将来执掌六部。”
长孙皇后正在看着孙子孙女手拿着小木勺用饭,听到丈夫的话语,又叹息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