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颇为自满地笑道:“这世还是有很多人不愿意相信医者,也难怪孙神医要走遍天下。”
李承乾道:“你可以执掌太医署的。”
东阳摇头道:“志不在此。”
“开辟一个大医院?”
“好呀。”
终究她还是觉得太医署的格局不够大,李承乾感慨道:“容朕想想。”
东阳走到边,道:“皇兄都是皇帝了。”
“丽质也要人手,你也要人手,朝中还有这么多事要办……”
看着东阳的神情,李承乾拿出一份奏章递给她道:“北苑以东,龙首原那边还有一片地,大致三千亩,交给你当公主封地。”
东阳终于有了笑颜,“谢皇兄。”
“留几亩田自给自足,不要全部建设成医院了。”
“妹妹铭记。”
宁儿让宫女端着饭菜而来,道:“公主殿下,一起用饭吧。”
东阳牵着宁儿姐的手道:“姐姐唤我东阳就好。”
宁儿笑道:“小时候就喜穿男装,怎么现在还穿。”
“衣裙不便利。”东阳笑着从宫女端着的盘子中端过碗筷,吃了起来,道:“这一吃就是小福的手艺,从小到大就爱她的饭菜。”
宁儿笑道:“母后说公主殿下都二十有三了,该端正一些。”
东阳嘴里嚼着饭食道:“小时候就这样,不想改了。”
见她吃着饭还嘿嘿笑着,宁儿又劝道:“殿下慢点吃。”
李承乾用着饭菜,当年东宫这个大家庭是多么地好玩,她一直怀念着当年的时光。
松赞干布被送入皇城的三天之后,他的咳嗽终于缓解许多,气色也好了不少。
这天,躺在鸿胪寺的松赞干布迷迷糊糊睡醒,睁开眼看着空荡荡的这里,今天似乎没有医官来。
感受着呼吸的平稳,松赞干布坐起身,这才看到已坐在后方的一个年轻人。
对方看起来比自己年少许多,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袍,手中拿着一卷书正看着,而他的身边站着几个内侍。
松赞干布站起身,道:“敢问当面是……”
李承乾放下书卷,道:“恢复得如何了?”
“但凡走动久了,依旧会咳嗽,但好了很多。”
“嗯,东阳说你的病还来得及。”
听到对方的称呼,松赞干布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眼前这人就是大唐的皇帝,如今的天可汗。
他连忙戴好自己的帽子,行礼道:“天可汗。”
“你病体未愈不用多礼。”
让一旁的内侍将松赞干布扶起来,李承乾笑道:“听闻,你多年来一直想要与朕共谋一醉?”
松赞干布愣神片刻。
李承乾道:“可惜了,在你的病痊愈之前,都不得饮酒。”
松赞干布看起来比东阳述说地更消瘦,脸的骨相一览无余,留着长而有些翘的八字胡,下巴也留着一小撮。
个子说不多高,与正常人也看起来也无异。
松赞干布也在打量着这个年轻的天可汗,衣袍下的手指微微握拳时还能看到皮下的青筋,这是一个十分健壮的天可汗,而不是一个养尊处优的,这位天可汗的手指还有老茧,应该是长年练箭形成的。
当这位天可汗站起身,松赞干布缓缓抬起头,如此也就见到了对方身高,比自己还高不少。
李承乾倒了一碗茶水,递给他,“你现在还在用药,听闻你喜奶茶,可朕不能用奶茶招待你了,不然会坏了药性,现在可以喝点淡茶。”
天可汗亲自端着茶碗递给自己,不知为何,松赞干布竟然心有惶恐之意,忙双手接过茶碗。
见对方良久才接过茶碗,李承乾道:“你能来长安,朕欣赏你的勇气,往后你就是大唐的贵客。”
“感谢天可汗救治。”
李承乾道:“听玄奘说你是一个颇有智慧的赞普。”
松赞干布问道:“玄奘回长安了吗?”
眼神示意让内侍给他椅子,让人先坐下。
“玄奘离开长安了,当年他一路西行,朕与他做了一个约定,现在他要东行去看看中原各地,西域有传言朕要杀了他,是赞普让人传播的?”
松赞干布正色道:“不是。”
“也罢,关于朕的谣言太多了,也习惯了。”李承乾将身体的重量放在椅子,又道:“看起来赞普很关心玄奘。”
“玄奘是个很有智慧的人,吐蕃想要留下他,但……”
“嗯,吐蕃发生的事朕都知道了,玄奘总归是唐人,朕也觉得可惜,他竟然在外面没有孩子,其实朕觉得远行的唐人可以在外面留下种子,散布出去,在各地都有唐人存在,那样更好。”
松赞干布道:“如此一来唐人的踪迹就会更多,人们以唐人的身份行走天下,只要大唐一直强大,唐人便一直能够骄傲地活着。”
“不管大唐是否强大,他们都能骄傲地活着,因大唐有很多辉煌的事迹,当人们提及朕的父皇,或者郭骆驼,玄奘,孙神医,李淳风道长,或者大唐的将士们,他们的故事能够流传千里,这比所谓的强大更重要。”
李承乾道:“赞普啊,你一直觉得大唐的强大是在兵马,其实这也没错,但若只有强大而缺少精神,那样的强大只是外表,你我都是治理一国的君主,想必都颇有感触吧。”
松赞干布望向鸿胪寺外,又见到了禄东赞与桑布扎。
“朕一直想知道,你在治理吐蕃时,有什么心得吗?”
松赞干布回道:“人与食很重要。”
李承乾颔首,道:“嗯,这的确很重要。”
“那天可汗以为呢?”
“朕觉得身份更重要,人们因有共同的身份而团结,而奋斗,或者并肩作战。”
松赞干布稍有思量又问道:“为何陛下将各县的规制几经改动,却无人反对与拒绝?”
见天可汗没有当即回答,松赞干布说起了他在治理吐蕃时遇到的问题,吐蕃的牧场主与闲散的牧民之间有很多矛盾,当政令下达之后,那些吐蕃的贵族往往最难安排,而牧民也会作乱。
但凡有利益涉及的政令,总是会有人反抗。
李承乾摇头道:“大唐也有这些问题呀,赞普……其实朕从未在乎过他们的内部斗争,朕对这些事没兴趣,也不在乎。”
“那天可汗一定拥有十分忠诚的臣子。”
李承乾道:“朕手中确实有能臣也有骁勇的将士,还不少。”
站在殿外的禄东赞听着天可汗与赞普的对话,一旁还有史官来济在记录,执笔将这场对话记录下来。
松赞干布道:“吐蕃缺少人才,缺少治世之才。”
李承乾从袖子里拿出一份奏章递给他。
大唐的皇帝与吐蕃的赞普隔着桌子而坐,皇帝与赞普的对话很重要,甚至关于将来两国之间的关系。
大唐与吐蕃之间那数十年的恩怨,牵挂着多少人的心。
松赞干布接过奏章,将其打开入眼的是一张黄色的纸张,面写着不少字,其中就有支教逻些的事宜,县制,吏治,司农寺,文学馆,崇文馆进入吐蕃地界。
看完这些,松赞干布放下了奏章,道:“唐人想要清理吐蕃的贵族?”
李承乾颔首。
松赞干布又道:“唐人想要将吐蕃成为他们心目中的样子。”
李承乾还是点头。
“吐蕃做不到。”
“你不是在求助朕吗?”
松赞干布深吸一口气,又轻咳了两声。
李承乾道:“现在松州吸纳的吐蕃人越来越多,也有不少吐蕃女子嫁给了唐人将士,这种情况越来越明显,赞普啊……大唐与吐蕃的战争还要持续多少年?十年?五十年?两百年吗?”
松赞干布沉默不言。
“想必你也累了吧,吐蕃与唐军对峙的局面还要持续多少年?若吐蕃还要与大唐开战,那些已与唐人相融的吐蕃人,他们该如何自处?吐蕃与大唐的战争真的是吐蕃子民愿意看到的吗?”
李承乾看着对方的神色,低声道:“你肯定也注意到了,已有不少唐军能够深入逻些腹地,将来高原不再是你们的屏障,朕不是一个将世事想得多么理想的人,有人说朕严苛,其实朕应该是个现实的人。”
“你将松州局面,当作是唐人的阴谋也罢,或者是有意为之也好……倘若战争再起,你的吐蕃勇士到底是为了赞普的意志而战,还是为了吐蕃人而战?”
“战争就是烧杀抢掠,若吐蕃执意要与大唐开战,想要夺回松州,吐蕃的勇士就像反贼,我们大唐的将士特别擅长消灭反贼。”
鸿胪寺外,禄东赞与桑布扎的神色惊疑不定,他们担心这个时候的赞普会答应天可汗的要求。
松赞干布低声道:“我不能背弃吐蕃。”
李承乾站起身,离开前拍了拍这位赞普的肩膀。
来济在史书写下了皇帝的这个举动。
李承乾手还未离开松赞干布的肩膀,又道:“你与朕年纪相仿,又是大唐的贵客,有些事朕不会逼着你作出承诺,你也不用急着拒绝朕。”
松赞干布出神地坐着。
李承乾的手离开了他的肩膀,道:“朕时常与弟弟说,让他们多想想,现在朕也请你多多考虑,好好养病吧,没关系的。”
言罢,李承乾在内侍的陪伴下离开了鸿胪寺。
松赞干布一人独坐,面前还放着天可汗留下的奏章,思绪中一遍遍回忆着刚刚说过的话语。
皇帝与吐蕃赞普的一番谈话,很快就传遍了朝野。
这像是皇帝有意为之,让世人知道这一次谈话的过程。
松赞干布住进了皇帝安排在长安的宅院中,与禄东赞,桑布扎,吐蕃使者住在一起。
坐在院内,抬头看着长安的天空,他低声道:“天可汗确实是个很厉害的人。”
桑布扎近来觉得委屈,但赞普的病确实好转了,如今只要按需吃药好好调养,他道:“好在赞普没有答应天可汗的条件。”
禄东赞也道:“这位天可汗年少时就颇有手段,与臣子相宜,在关中民心颇重,高昌灭亡的缘由中就有他的安排。”
“高昌?”
“嗯,我与四方馆的慕容顺交好,无意间听他说起过一些隐事。”
松赞干布道:“不论以前如何,现在的天可汗竟在为吐蕃的子民着想,他的胸怀到底有多么广阔。”
几人用吐蕃语交谈着,松赞干布又让桑布扎将长安所盛行的书籍都取来。
禄东赞与桑布扎在长安居住多年,他们与文学馆,四方馆,乃至崇文馆的人都有走动,借阅书卷这种事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当吐蕃使者听闻禄东赞与桑布扎在长安任职编撰的官职,一度有些恍惚与不解。
养病的同时,松赞干布这些天一直在看长安的书籍,足不出户,试图学到如今这位天可汗治理社稷的智慧。
也时常与桑布扎,还有禄东赞说起现在的吐蕃。
其实早在几年前,吐蕃子民就知道了两人在长安任职官吏的事,这种事瞒不住的,四方馆有这么多使者走动,长安更有各国来往的商队。
禄东赞一直在向松赞干布解释,他从来没有背叛吐蕃,也从未想过放弃吐蕃。
在天可汗的治理之策中,所蕴含的精神又是松赞干布以往在中原的史书中没有见到过的,他在苦思冥想,寻求着真谛。
终于,松赞干布合了手中的书卷,道:“玄奘是个能够参悟世间真理的人,可这位天可汗根本就不需要参悟,他好像本就知道真相是什么,也就不需要如玄奘那般,苦苦追寻。”
“就如一个天赋异禀的人,顺手为之,就能完成很大的功绩,并且能够不断地纠正,不断地完善。”
这是松赞干布的理解,他也只能这么理解。
桑布扎解释道:“当年天可汗还是太子时就说过,人生就是一块有残缺的布,需要一直地缝缝补补,它的斑斓与缺点,也是美丽的一部分。”
门外又有人在叫嚣了,有唐人男子叫嚣着要与吐蕃使者打架,他们还说吐蕃赞普不接受天可汗的好意,是不识好歹。
无奈,禄东赞这些天都是进出只开一条缝,平素一直紧闭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