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事,张柬之也听得云里雾里,听起来像是京兆府尹在与各县讨价还价,最后朝中只负责修路,余下的经营建设都交给了各县,能够做出多大的成效,也全看他们各自的治理本领。
大抵,就是在这方面来回讨价还价,各县当然是希望朝中能够多给一些钱的。
当然,绝对不会将这些钱给这些官吏,而是给劳作的乡民与工匠,为此一共六千贯钱的建设用度,各县一分也没多少了。
三十六个县,每个县也只能分得百余贯钱,如果是重要的几个县可以多给一些,但也要从这六千贯钱中分。
譬如蓝田县拿到五百贯,就要从其余的县的份额中减少。
张柬之听了一个大概,原来京兆府行事也不是绝对公正的,在建设各县的贫富有差异,会有偏心也能理解。
这些天,张柬之一直看着狄仁杰交给自己的事,各县的贫富不仅仅与各县的作坊有关,还与位置有关。
位置好的县,京兆府先给帮扶,尤其是咸阳县,新丰乡,蓝田,渭北各县以及泾阳这几块要地。
从某种方面来说,京兆府对各县的安排是残又显得公平的。
传言中,许敬宗就是一个吏,在许敬宗任职京兆府以来,治理十分严苛不说,本着能者多拿的准则,京兆府更看重结果。
各县能做好就做,做不好就别干了,如果连个县令都做不好,京兆府会毫不留情地报吏部,甚至你还来不及主动辞官,就被革职换人。
许敬宗掌握京兆府以来,这种情况更甚,既残又无情。
这位京兆府尹又是一个手段很高明的人,这场谈话的过程中一直都是处变不惊。
张柬之第一次进入京兆府,感受到这里的氛围,看到已有县令打了起来。
这里的氛围不太好,而且很彪悍。
实在不是自己这等文弱之人可以立足之地,可再一想,张柬之又觉得自己去西域吃过沙子,也吃过苦,该不会弱于他们。
再看看一旁的狄仁杰,他一脸忧虑地坐着,也没有讲话。
待这场闹哄哄的争论结束,张柬之走出京兆府时,还有些晕乎乎的,要给各县的官吏讲课?
“怀英?”
话语声落下,没见回应,张柬之低着头继续走着又唤道:“怀英?”
依旧是没有回应,张柬之再回头看去,狄仁杰早就不在了,问向一旁的官吏,“怀英人呢?”
小吏回道:“说是要去大理寺,刚就跑出去了。”
张柬之怅然若失,多年的交情,似乎都有些淡了,他失落地走在长安,不知不觉来到了晋王府。
看了看府内有不少忙碌的身影,张柬之打算离开,转身刚要走,迎面又撞到了纪王。
李慎道:“柬之兄?你怎么来了?快来帮忙,我们正好缺人手。”
“不……不……”
“柬之兄来了!”
听到纪王朝着王府内大喊,张柬之神色痛苦。
李治还戴着粗布手套,也挂着围裙,道:“柬之,快来帮削木头。”
张柬之忙道:“晋王,下官身居要职不敢耽误……”
“你什么要职,不就是教书嘛,我与京兆府尹是莫逆之交,伱尽管耽误。”
言罢,张柬之就被一群人拉进了王府。
王府内,一群工匠正在埋头忙碌着。
李治询问道:“几天不见,你怎么一脸丧气?”
张柬之也不打算帮忙,更不想碰这里的木料,失落道:“下官想不明白,为何要给官吏讲课。”
李治用尺子丈量着一块刚削好的木头,道:“朝中的每一项安排,都是深思熟虑的,既然需要你教官吏,必定是有原因。”
李慎搬着一盆的泥塑倒入一个另一个水盆中,而后卷起衣袖手脚麻利地清洗着,一边道:“嗯,现在各县的官吏都是年轻人,难免在想法有些不对。”
“如何会不对?”
李慎将双手从水盆中拿出来,又在围裙擦了擦,解释道:“就是想事的方式,需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官吏,不能做什么事,需要做什么样的事,还有就是建设遇到的种种问题。”
张柬之挠头,不语……
又过了片刻,见晋王与纪王也不搭理自己,张柬之便离开了自己,他也不知道该找谁,在朝中的朋友也就这么几个。
来到平日里自己常去的酒肆,倒是在这里发现了裴黑脸。
裴炎道:“柬之兄,好久不见了。”
张柬之干脆坐在他面前,找店家要了一碗面。
面送到了自己的面前,张柬之刚要拿起筷子吃,见到裴炎与当年在西域时没什么变化,还是板着一张臭脸,脸黑得好似每天都有人欠他的。
说他是裴黑脸也不为过……
再一次拿起筷子,面条到了嘴边,张柬之再一次将筷子搁下,面终究是没有送入口中。
这一幕看得一旁的店家也是直蹙眉,甚至喝了一碗自己锅中的汤水,神色不安地看着对方。
张柬之全然不顾店家的目光,而是看着裴炎。
裴炎慢条斯理喝下一口酒,道:“这面再不吃,就坨了。”
“你在朝中当值能够喝酒吗?”
“我今天休暇了。”
“为何?”
“与军中的李道彦将军打了一架,兵部的于尚书帮我去找那些将军理论了,说是让我休一天,养足精神再与那些将军吵架。”
张柬之终于吃了一口面,道:“原来我们几个都不好过。”
裴炎颔首。
张柬之终于开始吃面条,甚至拿起裴炎的醋壶,往自己的碗中倒了不少醋,就这么吃着。
两人沉默了片刻,张柬之终于将碗中的面吃完了,店家的神色也好看了许多。
裴炎道:“吃完了,你还不走吗?”
张柬之坐在板凳,一脚踩着另一张胡凳,道:“近来,有事想不通。”
裴炎:“嗯。”
“京兆府让我给那些县官讲课,你说我都没有当过县官,怎么给那些县官讲课?”
“嗯。”
“我要不还是辞官吧。”
“也好。”
“你就不劝劝我?”
裴炎神色平静地看着手中的书,慢条斯理地道:“我从来不管别人的事。”
张柬之晃头看了看四下,将脚从胡凳放了下来。
裴炎也终于合了书本,道:“若说为官,我觉得无非就是管住自己,再去管住别人。”
言罢,裴炎在桌放了四枚铜钱,带了自己的醋壶离开了。
张柬之还坐在原地,思考着这句话,忽然间又觉得醍醐灌顶,便知道了要怎么教官吏。
正如京兆府的安排,张柬之终于接到了第一批来这里课的官吏,拢共十个人,年纪还都与自己相仿,询问之后才知道他们是自己同一年的科举考生,支教两年后,今年才赴任。
面对众人,张柬之道:“诸位,下官不会教你们如何做好一个官吏,但可以说一些忠告与劝言。”
“还请夫子指教。”
见众人齐声说了一句话,张柬之干脆拿出现在长安城流传的郑公语录。
郑公就是一个管住自己,再去管住别人的人。
裴炎的话语很简短,张柬之自以为地觉得,无它!暗示所指就是郑公。
郑公当年留下来的语录就成了张柬之现在的教材。
既然郑公可以劝谏皇帝,那么现在郑公的话语可以用在诸多官吏身。
在西域有支教两年经验的张柬之,非常熟练地将这些话语融会贯通。
讲完一天的课程之后,张柬之长出一口气,讲的时候压力很大,好在顺利,他真的很想叩拜郑公,感谢郑公。
临近朝中休沐,现在的朝中依旧有不少问题,京兆府忙得团团转,兵部与军中的矛盾愈演愈烈。
弘文馆的主事郝处俊与苏亶吵了一架,说是以后弘文馆与崇文馆要各过各的。
李承乾坐在摇椅,女儿小鹊儿与小孟极正在后面摇着椅子。
椅子前后摇晃,李承乾倒是看到了一件好事,张柬之给官吏教书得到了许多好评,再看其中的记录,原来张柬之用郑公的话语来教导官吏。
呵呵……既然是郑公的话语,谁敢不给好评。
椅子又不晃,原来是两个女儿去读书了。
李承乾将奏章放在一旁,放了厚厚一叠,今年将辽东的粮食运来之后,今年该做的事也都做完了。
至于朝中的那些旧问题,也不打算理会,让他们吵,让他们闹,让他们互相去争。
也不知道父皇在位时是不是也有一种感觉,与人有关的事就不想去管。
也难怪舅爷告老之后,看到活人就会烦。
“告诉马周,明天就让朝中休沐。”
“喏。”
得到皇帝旨意,忙碌了一年的朝臣也得以长出一口气。
现在的朝堂还是很内卷的,这股内卷风气要说是谁带起来,多半是与褚遂良有关。
当年的褚遂良是一个极其勤勉的人。
因此即便是休沐后,皇城内依旧有忙碌的官吏。
平生所愿,位列凌烟阁,哪怕是位列中书省,也值得官吏们去内卷。
这些年轻人如此奋进,没人去劝他们。
朝中的位置只有这么几个,资源是有限的,分配的位置也是有限的。
就算是旁观者又岂敢去劝他们不要这么努力,岂敢……
皇城中还有零星的官吏走动,寒冬腊月依旧有人在忙碌。
闲下来的李承乾时常去看望父皇,与父皇在河边钓鱼。
这寒冬又下起了雨,雨水落下之后,让四周的空气更冷了。
李世民道:“你也年过三十了,倒是气色一直这么好。”
“近来父皇的气色也好了很多。”
又是一阵寒风吹过带着雪花落下,李世民又道:“听说现在的突厥更冷了,草原冻死的战马与羊群不计其数,阿史那社尔多半不能再兵进靺鞨了,你如何打算?”
李承乾看着雨水不断落在河面,雨水也顺着斗笠落在眼前,一手提着鱼竿,道:“一群靺鞨人让他打了两年还没一个结果,这阿史那社尔是骁勇,但他不是一个将才,只能算是一个猛士。”
“你不打算帮他?”
“父皇啊,若儿臣贸然去帮他,会显得儿臣不信任他,身为一个皇帝不能如此对待一个忠心的突厥将领,待他真的向儿臣求助了,再出手帮忙才好,一个倔强又颇为好胜的突厥可汗,就该让他尽情地去征战,为大唐开疆拓土。”
李世民低声道:“也罢,有懋功在,给他阿史那社尔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兵犯大唐。”
英公的确是现在的国之柱石,有英公坐镇,自然不怕江山社稷会从此风雨飘摇。
身为与舅舅同时期的辅政大臣,英公显得沉稳许多,朝争之事英公从来不参与,只做分内的事,以及替皇帝点头。
李承乾呼吸着周遭越来越寒冷的空气,拿起一旁的水壶喝下一口热水。
李世民缓缓道:“朕都已不认识现在的社稷,莫要与朕说国事。”
“近来东阳给了宫里不少的茶汤药材,儿臣喝了感觉还算不错,都是补气养生的。”
李世民道:“也好给朕送一些过来。”
言语说着,李世民又觉得这个儿子一定是一位十分长寿的人,年轻如此,将来指不定会活成一个老祖宗。
“你大可以迁都洛阳的。”
“洛阳虽好,但儿臣在长安习惯了,再者说皇帝走了,人们也跟着走了,繁华也跟着离开了。”
雨水停下了,李世民拿下了斗笠,挥去斗笠的雨水,也没见鱼儿钩,道:“朕回去了。”
李承乾依旧坐在河边,回道:“父皇慢走。”
这片河滩边,又只留下了陛下一人。
两位皇帝对待国事的方式是不同的,贞观一朝连年战争,那时候的太皇善用战争来解决问题。
而现在的陛下则更善于用另一种方式来解决问题,给官吏背沉重的负担。
李承乾站起身道:“今年如此寒冷,松赞干布的病情还好吗?”
薛万备回道:“回陛下,听说又着了风寒。”
“他这个吐蕃赞普,还真是体弱多病啊,令朕担忧。”
言罢,李承乾揣着手立于河边,又叮嘱道:“可千万不要自作主张去杀了他,让朕担忧而已,罪不至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