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嘉脸上红了红,垂首道:“沈学士学识过人,见解独到,他的著作乍看似浅显易懂,实则内涵深奥,每读一次都能让人有所得。小生其实也不是全能看懂,只是常看常新,欲罢不能。”
少年虽说有些紧张,可是并不唯唯喏喏,目光坦然,并不躲闪,回话也有条有理。
虽然才十一二岁的年纪,却颇有几分稳重温润的气质。
他面相肖母,因而与他那个姐姐也有七分相似,只是眉眼更为开阔,少了姐姐的妩媚,而添了几分男儿的俊气。
裴瞻向来对相貌好的读书人没什么好感。
他坐下来,目光淡漠地道:“你父母双亲分离,你选择跟随家财雄厚的母亲,而撇弃了家底薄弱的父亲,心下是何考量?”
这话来的太犀利了。
宁嘉诧然抬头,当下抿紧了双唇,沉下气道:“宁嘉从小到大皆是由母亲一手教养成长,我是体恤母亲的不易,才选择了跟随母亲,并非对母亲的家财有所图。”
裴瞻垂眸端茶:“那可不一定。宁老先生只有令堂一个女儿,此外再无后人。你如今已改姓宁,将来宁家的一切自当由你继承。换句话说,你就算不图,那也会是你的。”
宁嘉脸颊胀红,他深吸气道:“家母不但有我,还有我的姐姐,就算将来家产要做分配,也绝不会是我一个人的。难道只有我是母亲生的,姐姐就不是?
“我宁嘉会发奋读书,力求功名,靠自己立身于世。改姓宁,只是表达了我反对家父的人品,不愿与傅家同流合污的决心,并非图财!还望将军不要看低了我。
“作出这个抉择,我也很清楚会引来世人诸多猜测,可我并不后悔,因为时间一定会证明我宁嘉的为人。”
说完之后他就抿紧了双唇。
那天夜里家中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宁夫人与傅筠又在前堂摊牌,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睡得着?
当傅真喊人传他,他立刻一路小跑冲到了怡心堂。
傅真没有让他做任何选择,她只把当夜之事来龙去脉给说了,然后把母亲这些年来所承受的一切,傅筠如何放任纵容柳氏母女所作所为的证据摆在他面前,又把傅筠将会如何拿前途来要挟他,提前在他面前摆了一遍。
宁嘉只是隐忍不发,并不是傻。如果说傅真所述的还只是母亲和姐姐所承受的,那这些年傅筠忽略他,偏心庶子女,却是他切身所感受的。十二年的心灰意冷,对父爱的求而不得,还不够他心中失衡吗?
他知道姐姐提前向他说明这些,是想抢在傅筠之前,让他能拥有更充裕的时间思考清楚,想明白如何选择,免得将来后悔。
他也怕自己会不坚定,所以当时在姐姐面前沉默思考了很久。但是越到最后,他的思绪就越清晰。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从来没有选择过傅筠,哪怕他将因此失去一条通往锦绣前程的捷径。
他宁愿前路艰难,也要走得磊落。
但这些话没必要向每个人宣示,即使他早就预料过会面临这些误解。
裴瞻本意不是为难他,不过傅真既然求他办事,他自然要了解了解对方的人品,毕竟他有傅筠那样的一个父亲,不找几个痛点聊一聊,谁知道这孩子品性如何呢?
没想到他的这番考验,得到的是少年这样一番铿锵的回应,他侧转了脸来,开始正眼看他。
“你怎么知道我是‘将军’?”
宁嘉心里还有气,他闷声道:“先前梁小将军说过今儿来做客的有他和梁大将军,还有裴将军。
“我听说梁大将军已然有二十五六岁,可是将军您看起来才二十出头,既然年岁对不上,那你肯定就是裴将军。”
裴瞻斜支着手肘:“那我也不一定姓裴,万一是程将军呢?”
宁嘉又闷闷地瞅他:“程家的几将军都是今天的主人,他们绝不会问我刚才那样的话。
“而且您的穿着和气势,是生活在京城十二年的宁嘉见所未见,因此也不难判断您是一位在沙场上足够威武霸气的功勋贵胄。”
世人都说裴将军打起仗来如何如何英勇,对将士如何如何体恤,是一等一的英雄良臣,如今人就坐在眼前,所有的赞誉宁嘉都不反对,可却没有人告诉过他这个大英雄有多么难相处。
怪不得姐姐先前特意交代他,只要跟着梁小将军就好——还是梁家的小将军好,没有架子,和善可亲,还会给他找这么多好书来看。
裴瞻看这孩子却有点顺眼了。
别的不说,至少他这份眼力劲儿还是可以的。
喝了口茶,他道:“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是谁,那想不想习武从军?要是愿意,我可以保你前程似锦,荣华富贵。”
宁嘉怔住。
眼前这位是大周朝堂一等的贵胄,和自己身份相差十万八千里,别说现在的他高攀不起,就是从前——想想傅筠想升个一两级是何等艰难,宁嘉能受到他裴将军的青睐,这对如今的他来说无疑是实打实泼天的富贵!
如果宁嘉答应了,那别说傅筠奈何不了他们,这京城里敢动他们的人也不多。
宁嘉眼中有火花闪耀,但片刻后他还是沉气低下了头:“多谢将军厚爱。宁嘉是家中唯一的男儿,如若从军,母亲和姐姐便无人照拂。
“再者,宁嘉自小习读诗书,总该来日学成之后下考场试试深浅,才不负自幼立下的这番志向。
“拜谢将军!望将军海涵!”
说完他深施了一礼。
大英雄看起来不像是打诳语,可宁嘉终究不想妥协,他读书是因为立了志向,不是为了荣华富贵。
裴瞻目光渐深。
这小子不但有眼力劲儿,还挺有主见,他并没有因为唾手可得的前程而轻易改变自己的选择,这份坚定倒不是人人都有。
他说道:“你如今入不了国子监,将来可要走不少弯路,你确定自己能走下去?”
宁嘉利落点头:“这点我心中早已有数,不管前路如何,总归我埋头向前就是了!”
裴瞻点点头,眯眼看着被阳光洒的金黄的门口:“想求功名,靠毅力可不行。眼下默出一篇过往你写过的最好的文章来,能做到吗?”
宁嘉沉吟半刻,点点头,然后走到旁边的桌案后,铺开文房四宝,提笔沾墨,落起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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