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前少不了人,杨蘸夫妻还要掌管着府内事务,这些日子便几乎是由永平带着侧妃庶子们守在此处。
下人们去找徐濂,一时不见人影,徐胤便自行到了王府。
他把带来的点心递给永平,被永平一巴掌打翻:“用不着你惺惺作态!”
点心飞到别处,灵堂内外的人全都看了过来。
虽然没有外人在,但侧妃们与王府庶子们目光里都透露出了一样的兴味。
徐胤扫视了他们一圈,仍然柔声跟永平道:“你这是怎么了?这些日子衙门里忙,我实在脱不开身,直到现在才过来,你莫不是生我气了?”
永平早就看透了他的虚情假意,再加上荣王妃又是死在他的手上,他可是杀死了她的亲生母亲!跪在灵堂前的这些日子,永平已然心如槁木,眼下只恨不得杀了他!
“你给我滚!”
她冲着他怒吼,因为过于歇斯底里,旁边跪着的人都闪开了。
徐胤抓住她手腕说道:“你看看你,总是不分场合的胡闹,你这个样子,让濂哥儿日后怎么做人?”
永平挣扎不开,一双眼睛瞪得血红。
徐胤把她放了,然后跪在旁边,伸手拿了三炷香,点燃之后高举在额前,插在香炉里。
退出去了的侧妃们,站在门外眼不错珠地看着这一对,一会儿当中就有人给旁边的婆子使了眼色。
婆子不动声色地找到了荣王所在之处。
永平夫妻在亡母的灵前争吵,这总归是不合体统的。何况如今徐胤也成了荣王的一块心病,荣王没有任何理由置若罔闻。
他来到了灵堂,沉下声音:“你们怎么回事?斗气都不看地方吗?你母亲尸骨未寒,你们俩就在他面前撒野?!”
徐胤道:“王爷息怒,小婿与永平并没有斗气,我知道她只是哀伤过度罢了。”
“你闭嘴!”
永平看到他这副假面就禁不住手脚发寒,她瘦的凹下去的脸颊,因为牙关紧咬,又鼓了出来,格外的狰狞。
“你也给我闭嘴!”
荣王厌憎地望着她,然后使唤徐胤:“你跟我来!”
他已经够焦头烂额的了,并不想再分出心力去搭理他们的破事儿。
自从出事以来,没有一个好消息传到他耳里。
而这所有的麻烦,却全都是永平带来的!
因为是徐胤搅动了这一切,是他想要得到那把扇子反制王府,才引发了这场祸事!
如果不是他野心勃勃想凌驾于王府之上,荣王妃不会死,他的秘密不会暴露,他也完全不会处在如此被动的境地!
而这所有种种,全都是因为当初永平死活要嫁给这个男人,她这是引狼入室!她自己想要跳火坑,却还拉着娘家一起跳!
荣王一想到这些,心里的怒火就压也压不住,等进了归元楼,回头看到徐胤也进来了,他忍不住把桌子一拍:“你无法无天!竟敢在灵堂前造次!我让你三日内找回扇子,如今已过去多日,你该给我什么交代?!”
徐胤道:“那日太子殿下传王爷进宫说了什么?”
“回答我的话!”荣王又拍起了桌子,这一次戾气更重,桌上一只笔洗都跳了起来。
徐胤道:“我没有交代。我找不到人在哪里。与其逼问我,王爷不如想办法找找禇钰的下落?只要禇钰找到了,那个盗走扇子的人,不就出来了吗?”
“混帐!”荣王道,“你这是在指使本王做事吗?!”
荣王真是火冒三丈,他没有想到徐胤竟然如此嚣张了,他到底凭什么?
难道自己这些年对他的关照,结果促生的是他的狂妄自大吗?
“你可真是个白眼狼!”
他心里发寒,一句话漫过齿缝,连牙齿也冷了!
徐胤笑着拢手:“王爷的气性真是越来越大了,这可不好,你年纪不轻,气性大很容易引发重病。到那会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这满身的富贵荣华,岂不是又便宜了他人?”
说完他取下墙上挂着的配剑,然后伸过去:“王爷要是心里憋得慌,不如拿着这个到后院里去舞上几轮?”
这剑把就递到了荣王面前,荣王岂甘受这轻言之辱?伸手一抓,再握着剑柄将剑一抽,寒光一闪,这长剑就朝着徐胤刺来!
徐胤从前跟着梁宁在西北待过好多年,他曾跟着梁家人习武的事儿不是秘密,虽然说他一心科举,只把习就的那几分武艺当成强心健体的本事,但荣王是一点武功都不会的!
他这一次刺出去,本来就没什么力道,按常理,会些基本武功的徐胤,也应该第一时间躲避他的攻击,但没想到他这一剑刺出来,徐胤压根就没回避!
这一剑堪堪落在他的左臂之上,顿时他的前臂就拉出来一道半尺长的口子,鲜血一下就透过他的薄衫冒了出来!
荣王一下愣了!
他又没疯,当然知道不能杀人,不但不能杀,连伤也不能伤!
他蓦地抬头去看徐胤,这刹那间却从他的双眼里捕捉到了一丝阴寒!
还没来得及回味,虚掩着的门一下就被撞开了,只见连冗带着徐濂出现在门口,他们的身后还有裴瞻带来的部分宫中禁卫!
“老爷?!”
“父亲!”
连冗和徐濂同时惊叫起来,随后跟在他身后的徐家护卫大声喊道:“不好了!王爷要杀我们老爷!快来人!王爷因为我们老爷太太拌嘴,他要杀我们老爷!”
护卫的声音高亢而洪亮,一下子就传遍了楼上楼下。
人群里许多双眼睛朝着楼上望来,有他们知根知底的,也有他们不曾见过的。
被连冗他们拉上来的几名禁卫军相互觑了一眼,随即眼观鼻鼻观心,只分派出一人快步退了下去。
荣王慌了!
在一切都凌乱如麻的当下,他每天都祈求着不要再出任何风波,没想到他一念之差,竟然就又着了姓徐的道!
徐胤一定是故意的,他在使苦肉计!
他竟然如此豁得出去,宁愿挨上一刀,也要给他头上扣个屎盆子?
“你为什么要杀我父亲?!”
孩子冲到了徐胤前面,扬起稚嫩的脸来大声质问他的外公。一双曾经为荣王所深深喜爱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此时满是怒火和敌意。
荣王心一凉,看一下徐胤时目光里又多了几分震惊与错愕!
永平是他的嫡长女,是他最为疼爱的女儿,哪怕如今他生她的气,厌她,憎她,那也没有一个儿女能够代替她在自己心里的位置!
所以他爱屋及乌,对她生的孩子也视为亲孙子,从小到大百般疼爱,甚至时常因为他姓徐不姓杨,自己无法为他进宫争取家族权益而遗憾!
可是眼下这个他视为心肝的小外孙,却因为徐胤一番心机而把自己认定成为杀父未遂的仇人!
“竖子!你够狠!”
他哐啷一下将剑丢在地上,指着他咬牙怒骂了一句,然后便拂袖走出了房门!
他是大周声名赫赫尊贵无出其右的亲王,多年来从来只有被人仰望的份,绝对没有被人玩弄于鼓掌的时候,但如今徐胤已经明摆着没把他放在眼里了,他亲自认下的这个女婿,如今把自己的脸踩在脚底下摩擦!
要说应付眼前的场面,荣王也可以应付得很体面,但此刻的他压根就没有这份心思了,又或者,他已经不想为此费心思!
他忽然觉得累了。
被徐胤一同搅和,他的日子已经全部乱套了,而他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
太子坐在长案后写字,金宝小碎步走进来:
“殿下,荣王府又出事了。”
太子头抬了起来。
金宝道:“就在方才,荣王把徐胤的手臂给砍伤了。据说只不过是徐胤因为忙于衙门事务,隔了几日没去灵前尽孝,徐夫人便当众向他发难,荣王偏心徐夫人,于是把徐胤叫了出去,把他砍伤了。”
太子把笔搁在了架上,一会儿之后才说道:“当众发难,果然是永平能做出来的事。”
金宝把头低下去:“徐夫人似乎还在因为上回暗算章家和宁家的时候,徐胤没有出面撑腰而记恨于他。”
“那他这个王府女婿当的还真不容易。”太子缓声说道,“章士诚那边查出来了吗?”
“五城兵马司那边线索断了,不能确定当天夜里章士诚有没有份参与。”
“怎么断的?何时断的?”
“有关章士诚曾在五城兵马司就职的那本卷宗不见了,问过兵马司里许多人,都没人知道是怎么不见的。”
“那真是好极了!”太子的脸色冷了下来,“一个个倒是把嘴封的比石头还严,愣是不让本宫有机会探知到一点是吗?”
金宝屏了屏息,把头垂下了。
太子站了起来,又道:“徐胤伤得重不重?”
“皮肉伤,看着厉害,但应该问题不大。”
“去把他请到东宫来。就说,宗人府有些事物亟待处理,如今宗正不在,请他徐侍郎进宫来拿拿主意。”
“是。”
金宝转身出去。
太子对着窗外斜阳默立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再次提笔写起字来。
东宫里的传话到达徐家时,徐胤刚好在包扎伤口。
听到旨意,夕阳笼罩之下的他的双目就骤然亮了起来。
“成功了。”连冗深深的望着他,“果然一点都没有偏离老爷的计划。”
徐胤催促护卫快速把伤口扎好,起身回望过去:“今日你又自作主张了,我并没有让你把裴瞻的人引过来。”
连冗道:“属下只是为了让老爷的计划能更加成功。有裴瞻的人在旁看着,这动静就更大了。”
“你需要做到的只是服从!”
徐胤放下袖子,绷紧的脸上分不清是怒意还是寒意,“我发现你最近自己的主意越来越多,若是再让我知道,或坏了我的事,我可不会留什么情面!”
“是。”
连冗垂首。
等到徐胤跨出门,他才直起腰来,一张平淡的脸上渐渐的也有了让人看不透的复杂。
徐胤踏进殿里时,太子笔下的金刚经,刚刚好完工。
“徐胤参见殿下。”
太子眼睛扫过他纱布包起来的左臂:“徐侍郎这是怎么了?”
徐胤望着地下:“回殿下的话,臣不小心,摔了一跤。”
“世人都夸你玉树临风,风度卓绝,是少有的如玉君子,你怎么也会摔跤呢?”
徐胤笑了笑:“殿下真是让臣无地自容,外头人没见过世面,几句瞎传的话,殿下可万万莫要当真。臣自幼颠沛流离,食不果腹,能保住一条命已是万幸,哪有余力管什么风度?”
太子坐下来,又指了指下方的凳子:“你是皇上严格栽培的能臣,就别瞎谦辞了,坐吧。”
金宝亲自送来了茶水点心。
太子端起茶来抿了一口,说道:“荣王府连番遭遇变故,你怎么样?和永平怎么样?”
“回殿下的话,臣依然如是,一日倒有大半时间在衙门,内子早前犯错,正在领皇上的罚,只是最近这几日才奉旨出行。”
“永平自幼被骄纵,性格难免刁钻些,好在你是个好脾气的人,容纳得了他。”
徐胤没有吭声。
太子唇角挑了挑,便又道:“只是再好脾气的人,容忍也有限度。谁能受得了天天无理取闹呢?你说是不是?”
徐胤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长叹起来。
太子再道:“说起来,父皇很久之前就属意你为詹事府詹事,只是阴差阳错,这事就被耽搁了。要不是永平胡闹,此刻你已成为了本宫的左膀右臂。”
徐胤拱手:“臣的福分终究差了一些。”
“那倒也未必。”
太子说完这句之后就开始低头啜茶。他动作又缓慢又随意,仿佛刚才的话只是随口说出。
徐胤等他喝完了第三口茶,才说道:“殿下高瞻远瞩,定然能看到臣的前程。”
太子把茶盅喝了上来:“既然你说到了前程,那就不兜圈子了。我王叔对你,好像不是那么满意?”
徐胤闻言目光黯然:“或许我徐胤出身寒门,终究难以匹配金枝玉叶。”
太子目光下滑到他伤处:“这伤,是我王叔下的手,还是你下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