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急匆匆发出去的文书却是出了大纰漏了！

里头乍一看没什么错漏，然而书吏在书写时一个疏忽，将“宥”写成了“囿”。

宥是宽仁宽待之意，囿则将意思掉了个跟头，完全变了味。

本朝兴文化，文字狱并不常见，但当上位者想要治罪你时，呼吸都成了错误。

宫内连发三道加急折子，一日之内先后到达，因上头盖了刺史的章子，折子中狠狠批了梁勉一顿。

梁勉这才从字缝中注意到那“天囿大晋”，冷汗唰地下来。

这本就是统计岁前大雪灾的折子，原意是说虽暴雪将两个村庄压塌了，但因山脚百姓转移及时，死伤较轻，是上天庇佑之故。

眼下换成带有困境之意的“囿”，不是在明着咒朝廷么？

简安元不够担事的，唯有沈晏这位别驾与益州王一起帮他分辩可解。

可沈晏那性子，一视同仁，谁来了都不能有特权，冷冷道：“下官早说过，但凡从府衙发往京中的文书，至少要由益州王与刺史皆审查一遍，那时梁刺史并未将此话放在心上。”

梁勉心内烦躁，又因有事相求，只得苦着脸赔笑。

沈晏不理会他的聒噪，愈发冷淡：“下官还有要事在身，梁刺史请回吧。”

这时候，简安元明摆着与他不睦，梁勉也没办法叫对方旁敲侧击。

只好从旁人身上迂回下手。

石氏带着贴身丫鬟出了门，只略走了几十步，便到了沈府。

其实若按官职论，梁勉这个刺史比沈晏要高一阶，礼数上来说，该是崔令鸢到刺史府拜访的。

但是自那日打益州王府回来后，她便称病不出，拒了好几位当地世家女眷及官员夫人的拜帖，也没拜高踩低，一概都不见。

眼下又有事相求，梁勉便让石氏递帖子上门探病。

时间过去了好几天，崔令鸢这病也装不下去了，便接见了这位刺史夫人。

两家离得很近，又因为一早便递了话，很快就有崔令鸢的婢子出来迎接她们。

“梁夫人来啦，我家娘子一早便吩咐了，让奴婢在门口守着，就等您呢。”丁香福了个礼。

石氏趁机打量她。

面容清秀白皙，气质沉稳，若是不梳丫鬟头，走去大街上，旁人还以为是哪个殷实人家的女儿呢。

丁香引着她往里走，别驾府不大，还没梁勉背地里扩建的园子大，不过毕竟是一州副官的宅子，正院、前院都设有专门的待客厅，崔令鸢不便起身，是在起居的外间接待的她。

石氏到时，崔令鸢已经歪歪倚在贵妃榻上了，下半身盖了条蒲桃色蜀锦薄被，手上捧暖炉，神色恹恹，一副大病初愈模样。

穿一身茜红撒花衫子，浅黄细褶裙，脸上薄施粉黛略遮一遮病容，很家常寻常的打扮，甚至未因待客而隆重些。

石氏却没生出半分不满。

那日晚宴虽也见过这位沈夫人，知道对方长得好，但其余女眷亦是盛装出席，加之她心不在焉，没多注意对方，今日一见，竟是直接愣住了好一小会。

对方被自己盯久了，似乎有些不悦，微微皱眉。一双眼秋波慵转，神态风流却不媚俗，因年纪尚小，还带股子少女娇憨。

这样家常病中打扮，比头次见时悉心打扮又是不一样的好看，弱态堪怜。

石氏性子沉静，礼佛茹素多年，不惯将心里想法挂在脸上，一直都淡淡的，今日却是失了礼。

反应过来以后，脸上微热，在对方空出来的另一边坐下。

崔令鸢眼下该扮演一个被夫君惯坏了，十分娇气甚至有些娇纵的人。

直接当她面皱了眉，再扬起一个灿烂假笑：“本该我先登门拜访，倒费梁夫人跑一趟，都怪我这身子骨不争气。”

石氏见识过她回敬白老夫人的样子，自然不会认为她对自己有多少尊敬，何况梁勉是要她来示好的，石氏自然不敢拿乔，笑道，

“车马劳顿，别说你们年轻小娘子了，我们这些糙惯了的年长人都受不了。”

丁香为二人重新奉热茶，室内冒着袅袅桂花香云雾。

崔令鸢抿唇一笑，眸中波光流转，将那茶盏往前推了推：“夫人尝尝这茶好不好。”

浓浓桂花清香扑鼻，石氏抿了一口，惊讶不已，有做戏，有真心实意，“好香的茶！是什么茶？”

丁香笑道，“这是去年秋末的桂花晒干，用糖渍了，喝的时候便舀一勺出来，用滤过渣的茶汤一冲，香甜得很。”

“梁夫人喜欢，一会儿丁香把咱们去年渍的那几坛子糖桂花，桂花蜜，都拿出来给梁夫人带回去。”

崔令鸢吩咐着，又对石氏笑道，“什么花露花蜜一类的，我自家就爱做这些女儿家小玩意，不稀奇，您可万莫嫌弃啊。”

以花入馔，格调清雅。石氏思忖着，看来这位不仅口齿伶俐，还是个好风雅的，今日带来的东西倒也没错。

便客气道，“怎么会！听闻长安近来最流行蒸花露，我们这犄角旮旯却没人会这个，沈夫人可算是带我开了眼界！”

随后召来门外等候的婢子，笑道：“你们远道而来，按说我们也算东道主，这是我特地准备的几份薄礼，以表心意。”

谁不爱财？崔令鸢听见“薄礼”，眼睛一亮，“石姊姊真是太客气了！”

方才还是客气疏离的“梁夫人”，这下就成了“石姊姊”，前后态度差别之大，显而易见。

刚才一路走来，看见园子中被悉心打理得很不错，石氏心想，那被梁勉买通的小婢没说错，这位就爱名贵花花草草。

石氏呈上的第一份礼是两盆牡丹，一白一紫。

时人谓姚黄为牡丹花王，魏紫其后，不过任谁见了这一株魏紫也说不出半句不好来。

花朵硕大，层叠高耸，颜色由内至外均匀过渡，瓣端泛着微微粉白的光泽。

更莫说另一株通体殊白胜雪的白牡丹了，是遍植牡丹的洛阳也难以一遇到珍品。

这株魏紫霸气，有女帝睥睨天下之姿，白牡丹则通体洁白纯净，花苞迎风微微摇动，姿态逸美，静有高华，如云水巅上走下来的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