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比车快,日落以前,一行人抵达了朔方。
很巧的是,他们要查案的第一站——方将军府,眼下正是沈晏住着。
当年投敌的那位方将军,那位头颅被砍下,挂在城楼上至今未能入土的方将军。
沈祉说,沈晏此人乃今上心腹,人品贵重,值得尽信。
二人便在他府上暂住下来。
是夜,屋外下起纷纷扬扬雪。
崔令鸢惊奇不已:“眼下不过九月而已,雪这般大?那冬日可怎么过?”
那下午看不起她的副将——在她稳稳当当到了朔方后,眼下已经完全佩服了。
卫副将哈哈大笑,“娘子不知,咱们这儿只有夏冬二分,白天热,入夜冷,没有四季一说。”
崔令鸢若有所思,“那你们这儿种葡萄种瓜一定甜。”
这话不知为何又惹得席上旁人皆笑。
崔令鸢挑眉。
不是,地理书上不是这么说的?
沈祉微笑,“朔方的土质怕是不合。”
崔令鸢想起漫天席卷的黄沙。
查方将军事比想象中还难,当年抄家后,留下来东西所剩无几,又过去十余年,即便有,无人打理,也腐蛀得不像样子了。
沈祉放弃在宅内转悠,出城去寻访城中老住户了解情况。
崔令鸢在偌大后院中闲逛,沈祉不在,沈晏很识趣的从不来后院,以免碰上了尴尬。
是以二人除了那日以后竟然再未见过。
北地荒凉,即便是富庶宅中也没有任何花草身影,又或许是沈宅无人打理这些,毕竟偌大府中平日只有一人居住,甚至对方一月里只有半数日子住在这儿。
是以,府里的假山可以称得上“奇峦叠嶂”了,毕竟只有这么一种消遣。
崔令鸢一面打量着园中山石,一面有感而发。
她眼神掠过一处山凹,忽地停驻。
这儿似乎不大对劲。
她的第六感一向很准。
钻进假山,这是一个中空的溶洞,临水而建,人进去必得湿鞋。
她丝毫不介意,提起裙摆,踏水而入。
黑漆漆的洞里什么也看不清,好在丁香一会儿便拿来了火折子,照亮了一方天地。
她仔仔细细地在洞内查探起来,便连蚊虫聚集的深处也不放过。
幸而她的第六感没叫她失望,在山洞最深处上方的山峰体中似乎卡着一个盒子。只是太高,约有两米高,她拿不到。
此处狭窄,唯容一人通过,梯子也进不来。
崔令鸢犯了难。
她迫切地想知道那是什么。
方将军究竟有没有通敌叛国?汝南王究竟有没有谋反心思?
这关乎沈祉家仇能否顺利得报。
平心而论,即便不再动心,她也由衷希望对方能得偿所愿。
这发现令崔令鸢兴奋,却到底不是少女时心态了。
她走出山洞,让丁香去前院喊个小厮来,自己便在洞外等着。
来的却是沈晏。
崔令鸢一愣。
对方穿一身艾青色袍子,身量颀长,无端叫人想起“瞻彼淇奥,绿竹猗猗”一句来。这会子瞧着又没有那股血性狠劲儿了,许是那日沾了血才……崔令鸢想起差点没命之事,就此打住。
她不愿再细想。
“有线索了?”对方朝她颔首。
崔令鸢是大方人,对方不迁怒她,她也不戳人心窝子,当下笑道:“有个东西,却不知是否有关。”
沈晏点点头,略一矮身便钻了进去,轻而易举地取出那盒子。
盒子静静放在前院的书房里,直到沈祉携着风雪冷意归来,身后带了个人证,一个惊恐忐忑的逃兵。
有了这盒子以后,一切事情似乎都顺利起来。
不几日,一直被看押在府中的人证被带到了前院。
沈晏呷口茶:“卢通?你原先是府上护卫,如何逃脱抄斩的?”
“我、我媳妇生孩子,将军多给我放了几天假,谁知道再回来……”
七尺多的汉子瞬时红了眼圈,似乎对旧主感情颇深。
“谁曾想将军那样的人物竟会跟契丹人勾结!”
沈晏看向——沈祉,示意他来问,毕竟他才是那钦差。
沈祉淡淡道:“方明卿对你有知遇之恩,他的妻子托孤给你——你没答应?”
卢通呆愣半晌,显然没想到眼前这人连这个也知道。
他恨恨抬起头,“契丹人都该死!和契丹人勾结,也该死!”
这个反应,怎么看也没有问题。
人是矛盾的,并非非黑即白,一面惦念着旧主知遇恩情,一面不齿于对方卖国行径。
沈祉看向崔令鸢,那意思是,你觉得呢?
对于这行径,沈晏很意外——光是沈祉带上对方审问,他便开始意外了。
“卢通,或者说——王敢。在那之后,你家中乍富,你为什么要隐姓埋名?”
崔令鸢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神情温和,口吻也温和。
只是眼神一错不错地观察着对方反应。
卢通不说话,便无人开口。
窗外风雪未歇,猛烈地拍打着窗户。
直至对方头上滴下豆大一滴汗。
卢通受不了这沉默,更无法直面回答这尖锐的问题,叫嚣起来:“老子又没犯事,你们跟审犯人似,用不着这般羞辱我,竟叫个女人瞎掺和!”
“啪”他的脸歪向一侧。
卢通只觉耳畔轰鸣,有血涌动,不知是从额角流下,还是从耳朵里流出来的。
地上散落一沓书信,一沓被遗落、尘封了十余年的“罪证”,足以证明方将军清白,和汝南王才是通敌罪魁祸首的罪证。
卢通抬眼偷觑座上三人,最左那个,是朔方军新任将领宁国公,战功赫赫。
刚刚亦是对方,将一叠信纸扇在他脸上。
“休再无礼。”淡淡的话音,仿佛刚才带着内力一掷不过是随手。
崔令鸢仿佛看见沈晏身上的血性又显。
她垂下眼。
卢通看到那信,听到那女人问题,便也不抵抗了,苦笑着招来。
他虽得将军看重,终究这辈子都只能是个护卫,所以当那人找上他,许以高官厚禄,要他伪造将军通敌罪证时,他动摇了。
他闲时便观察将军笔迹,偶尔趁人不备偷出几张废纸来临摹,而他平日无法离开将军府,夜里又与别人同寝,烧掉火光太明显,便寻了个绝对无人发觉的地方藏匿。
没想到到底还是被人察觉了。
总之——
“将军没有叛国。”在接受了长达十余年的良心拷打后,他总算说出了这句。
案子查完了,在朔方将军府待了一个月,他们也该带着人证回去了。
崔令鸢夜里睡不着,很早便起来了,在园子里散步。
看天际一轮红日慢慢跃出山峦,看北边城墙上升起一缕孤烟,看见沈晏恰好从军营回来,满身银甲风尘仆仆,肩上红披与日辉同色,迎着清晨的曦光大步迈入。
这样壮阔的风光,竟与他艳丽眉眼融合得很好。
沈晏颔首:“明日便启程?”
二人之间隔着五丈远,总之是很远很远的,都没有迈近一步的意思。
崔令鸢点了点头,也不知对方有没有看清。
对方抬脚欲走。
“朔方的雪——”
她鬼使神差地再开口,“与京城,有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