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庆堂。
轩敞、雅致的堂中,人头攒动,贾母坐在高几之上,李纨和凤姐儿一左一右,一排两列楠木椅子上,王夫人、邢夫人、尤氏、甄画等人赫然在列。
凤姐儿见贾母面露愁色,心下也是了然,清声宽慰道:“老祖宗,王爷刚回京儿便上门拜访,可见心里挂念着咱们,说不定王爷现下都有了主意。”
水溶拜访贾家的事儿,贾母等人皆然知晓,一众贾家的男儿,如贾政、贾赦、贾琏、贾蓉等皆然在府门外迎接,而她们这些女眷便在后宅候着。
堂下的王夫人闻言,捻着佛珠的手儿顿了顿,轻声附和道:“凤丫头这话说的不错,咱们先听听王爷怎么说,请王爷拿个主意。”
原本昨儿个王夫人信心满满的去北静王府做说客,只是不凑巧的没遇见水溶,又被元春劝了回来,有些许落了面子。
现下,水溶上门拜访,其意何为大家伙心里都有数,为的就是宁国公府的事儿,算是搬回了一点体面,让王夫人心中舒缓几许。
所谓一個女婿半个儿,王夫人自然是向着水溶说话。
贾母闻言心中了然,只是话虽如此,心里依旧忐忑不安的,总觉着今儿个要出什么事儿。
交椅上的甄画一只纤纤素手轻抚着已然有明显的彭隆的小腹,另一只手儿提着一方鹅黄手绢擦了擦晶莹的粉唇,听着众人的谈话,倒是不在意。
原本甄画是不需来此的,只是听说表哥会来,美其名曰关心宁国公府,便挺着肚子来了荣庆堂,一双莹润的美眸时而朝着屋门望去,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醉卧之意不在酒,甄画所来为何,她心中有数。
屏风之后,宝玉、迎春、惜春、黛玉以及邢蚰烟与薛宝琴拢在一块儿,小声说着话。
原本只是邢家投奔贾府,让邢蚰烟暂住于国公府,谁知薛家的人儿也上了京,来国公府看望薛姨妈。
与原著一般,贾母瞧见宝琴十分欢喜,而宝玉是个喜欢颜色好的女儿,瞧见宝琴自然也是欢喜。
这人儿多了起来,让原本渐显冷清的国公府复又热闹起来,一时之间宝玉喜不自禁,心里想着跟贾母说把宝琴一块留在府里住的事儿。
远道而来的亲戚,不就是要多加照料。
宝琴穿着一件大红袄子坐在一方锦墩上,素手捧着婴儿肥的脸蛋儿,一双小短腿晃晃悠悠的,莹润的眸子看向娴静的黛玉,语气中带着几许希冀之色,说道:“林姐姐,你说姐夫会不会带着宝姐姐一块过来,我都许久没见过宝姐姐了,心里怪想着的哩。”
自宝钗进京约有一年的时光,她们姊妹俩许久未见,自是想念。
黛玉闻言,手中提着帕子的手儿紧了紧,一双秋水般的眸子闪过一抹黯然,偏眸瞧了一眼“没心没肺”的宝琴,没好气道:“这事你得问你姐夫去,我多咱会晓得。”
别人都有妹妹挂念着,倒是她孑然一身的,或许...哥哥会惦念着她吧。
思及此处,黛玉莹润如水的美眸,期盼着望向屋门。
虽是一日没见哥哥,可却像是过了许久似是,心里也怪想着的,没哥哥在旁,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宝玉不觉有他,笑着说道:“姐夫每回来都会带着大姐姐她们,这回想必也会带着宝姐姐和三丫头,咱们姊妹有一段时日没见着,若是她们来了,可得好好聚聚。”
宝琴闻言,莹润的眸子微微一亮,若是宝姐姐来了,那就好了。
黛玉凝眸看着兴奋的宝玉,明眸熠熠,轻哼道:“你好歹收敛着些性情,仔细让舅老爷晓得了。”
好歹是青梅竹马的情谊,黛玉知晓宝玉的性情,故而并没有劝宝玉进学的事儿,只是眼下国公府出了大事儿,提醒宝玉在这关节收敛些,别触了眉头。
一听贾政的名头,宝玉就不禁打了个冷颤,笑了笑,岔开话题说道:“不说这个了,等宝姐姐她们回来了再说。”
温柔静默的迎春凝了凝眉,柔声道:“姐夫是为了珍大哥的事儿来的,想来也不会带着宝妹妹她们。”
宝玉、黛玉、宝琴:“..........”
合着,你这是来扫兴的吧。
正此时,外间婆子的声音传来,“老太太,王爷和王妃她们来了。”
闻得此言,黛玉几人眉眼洋溢着亮光,纷纷透过帷幔望了过去,不大一会儿,只见宝钗与探春款款走了进来。
“宝姐姐,你来了。”
宝琴瞧见宝钗,顿时从锦墩上跃了下来,笑盈盈的迎了上去。
宝钗身着玫红撒花缎面对襟半臂,上穿粉色圆领绣牡丹上襦,下着粉色绣花百褶裙,原就丰美、娴雅的作派,此刻更显得丰腴晶润,在气质上见着大家闺秀风范。
现下的宝钗,已然不是那等冷色。
凝眸看向跳脱的宝琴,宝钗眉眼弯弯,莹润的眸中透着温情,笑骂道:“你这丫头还是这般的调皮,没个规矩。”
宝琴“嘻嘻”一笑,岔开话题道:“宝姐姐怎么来了,先前我们还说你不会过来哩,还想着待会求姐夫带我去王府做客哩。”
宝玉:不知怎的,心儿忽然一痛,怎的好妹妹们都喜欢往姐夫那儿跑。
宝钗闻言,洁白的素手抚了抚宝琴的脑袋,倒也没回话。
她能怎么说,难道说姐夫此番顺道让她和三妹妹回来见见家里人,怕是这番话一出,还有卖弄的嫌疑,索性不说了。
这边,探春也与迎春几人打过招呼,一众姊妹们顿时热切起来,此情此景,不由的让宝玉想起以往姊妹相合的场景,不禁心中畅然。
这般热闹的日子,宝玉许久没有享受过了。
荣庆堂上,水溶与众人打过招呼后,旋即各自落座下来,接过丫鬟递来的茶水后,也不废话,开口道:“老太君,关于宁国公府的事儿,本王也不隐瞒,圣上的意思是贾珍褫爵流放,不会牵连旁人。”
一番话下来,顿时让堂内众人噤声若蝉,贾政、贾赦面色沉沉,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弄到最后,还是保不住宁国公府的爵位。
贾蓉面色灰败,原本还想着有王爷的庇护,保住宁国公府的爵位家业后,便由自个继承,美好的日子在向他招手。
不成想现下却得了这么一个噩耗,想死的心都有了。
甄画容色怔然,素手紧紧攥着手中的鹅黄素娟,晶莹的美眸直直的望向堂上的少年,心中错愕不已。
不是说会保着宁国公府的爵位,怎的就褫爵了,若是如此,那自个的孩子怎么办,这可是表哥的长子啊!
只是现下不是她说话的时候,待会寻个空隙,可得好好问问表哥。
尤氏艳丽的脸蛋儿煞白,一时之间悲从心来,没了丈夫也就罢了,现下连宁国公府的爵位家业都没有了,她还算什么大奶奶...
念及此处,尤氏柳叶秀眉之下的眸子,涌上一股酸涩之意,眼圈都有些泛红,不由的轻声哭泣起来。
至于王夫人、凤姐儿、李纨等人,虽面色大变,倒不至于抹眼泪。
而鬓发如银的贾母,此刻苍老面容之上一片黯然,嘴唇微微颤抖着,只觉眼前发黑,喘不过气来。
“祖母,您没事吧。”
元春察觉到了贾母的异样,忙上前帮着顺气,丰腴的脸颊上满是忧色。
宁国公府的事儿,水溶昨儿个就与她言明,且还不止如此,她都有些担心祖母承受不住。
只是这是爷们的正事,不是她好去插嘴的事儿。
贾母微微缓过神来,浑浊的目光看着眼前的大孙女,老泪纵横,长吁道:“祖宗的爵位弄丢了,丢了……”
原本贾珍被下了狱,但一直没有发落,贾母等人还盼着等水溶帮衬一二,可此时水溶本人都带了消息来,基本上就板上钉钉了。
宁国公府的爵位真的丢了。
贾赦面带忧色,上前拱手道:“王爷,珍哥儿犯事确是他的过错,流放也实属应该,只是这宁国公府的爵位...”
水溶不待贾赦说完,目光落在贾政身上,问道:“岳父,贪墨赈济粮,按律应是何罪?”
贾赦所言,水溶心中肚明,没必要听他废话。
贾政闻言,面色旋即难看起来,踌躇片刻才拱手道:“按大乾律,当斩,其亲族受株连之罪。”
作为断事官,贾政已然今非昔比,对于律法之事,他比在场的众人都要清楚,
此言一出,顿时让众人面色巨变。
水溶见状湛然道:“贾珍一事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若不重罚,如何服众,圣上只褫爵流放,已然是开了恩典。”
这话水溶不单单是吓唬他们,而是确有其事,贪墨案由三司会审,基本是上公示于众,若是法外开恩的太过于明显,无异于是挑衅国法纲纪,损害朝廷根基。
在这一点上,永康帝绝对不会妥协。
紧接着,水溶也不等众人回应,神色湛然的继续道:“除却贪墨以外,宁国公府违法犯纪,所犯之事罄竹难书,圣上的御案前堆满了弹劾的奏本,已经闹的天怒人怨,不重罚难平民怨。”
宁国公府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情,痛打落水狗的不在少数,连以前宁国公府压下的官司都被爆了出来,一时之间风声鹤唳,压都压不下来。
一听这话,众人复又是一阵惊变,贾母更是难以置信道:“王爷,这...珍哥儿他还犯了什么事?”
她们明白水溶不会无的放矢,既然提及此事,想来不作假,而贾珍代表着宁国公府,贾母还以为是贾珍私下里还有什么龌龊。
这孽障东西,不肖子孙啊。
水溶闻言,言简意赅道:“本王派人查了查,其中也并非是贾珍所为,是下面的人仗着国公府的权势胡作非为,闹出了人命官司,一并算在了宁国公府上。”
闻得此言,众人面色都难看起来,贾赦更是面色铁青,喝骂道:“那些吃里扒外的东西,竟然背着主子做出这等事儿。”
水溶抬眸看了看贾赦,心下不禁冷笑,幽幽道:“不仅仅是宁国公府,弹劾荣国公府的奏本也不在少数。”
对于此,水溶心知肚明,树大招风的,其中也有人趁此针对北静王府。
然而事情的走向对于水溶而言反倒是好事,他们不知道水溶本就有意打压贾家,便随着他们弹劾,甚至于私下有些煽风点火的意思。
凤姐儿闻言,芳心微微一顿,潋滟的凤眸闪过一抹晦暗之色,纤纤素手攥紧了绣帕,一颗芳心忐忑不已。
弹劾荣国公府,该不会是她的事儿吧,好歹与王爷有些交情,不至于当众揭她的皮...
原本谈论着宁国公府的事儿,王夫人虽然怅然,但也没有插嘴,只是连荣国公府的都牵连进去,这就让王夫人坐不住了,忙问道:“王爷,这是怎么回事。”
死道友不死贫道,荣国公府可千万不能出事。
不光是王夫人,贾母、贾赦、贾政一个个面色大变,宁国公府基本栽了,若是连荣国公府也栽了,整个贾家就全完了。
水溶瞧见王夫人急迫的神情,当下安抚道:“岳母大人不必心急,此事女婿也知晓一二,其内也如宁国公府一般,大抵是下面的人仗着国公府的权势,胡作非为。”
说着,水溶意有所指的看了一眼凤姐儿,让凤姐儿顿时胆寒,出声道:“尤其是凤二嫂子,竟然私放印子钱,甚至于逼出了人命。”
贾母闻言,满面不敢置信的急怒之色,万万没想到,素来有“孝心”的凤姐儿居然做出如此行径,怒视着身侧的凤姐儿,一迭声叫道:“竟有这等事!”
此刻,凤姐儿容色煞白,只觉心头昏天暗地,没想到王爷居然真的要揭她的皮,忙不跌的小跑下堂,匍匐在地。
贾母瞧着眼前的凤姐儿,心头怒火丛生,喝道:“国公府何曾亏待于你,你竟然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情来。”
这没良心的孙媳妇,背着她做下这等事儿来,现下好了,成了别人攻讦国公府的由头,连累亲族。
此刻,贾母恨不得一巴掌拍死凤姐儿。
凤姐儿知晓瞒不住,一把鼻涕一把泪,声泪俱下道:“自打老祖宗和太太托我管家,便一门心思的做好了去,只是咱们家表面看着光鲜,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却哪里知道,这些年出的多进的少,一年只靠那些地租进项,能值当什么。
原先还能勉强开支,只是去年大姐姐出嫁,出了好大一笔开支,再加上与王爷合伙做生意,又出了一笔银子,中馈已然耗尽,府里的开支负担不起了。
我寻思委屈了自己也不能委屈了老祖宗,想着法子给家里添进项,便学着人多放贷赚些例钱,每月都把例钱放出去,收回的例钱后发放月钱,如此一来,两不耽误,也没有短了老太太、太太还有宝玉他们的嚼用。
可我再没想到,那些人还不起银子,竟然寻死去了,现下还会被人告了去,给家里招灾惹祸啊……。
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和家里再不相干。”
听着凤姐儿的一同诉衷肠的告白,贾母面色复杂,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
都是凤姐儿的一片孝心,能让她说什么好。
水溶静静的看着凤姐儿的表演,默然不语,无论说的如何天花乱坠,依旧改变不了凤姐儿枉法的事实。
诚然凤姐儿是为了国公府,但起本质上还是为了巩固在国公府的管家之权,私心作祟。
若是遇见困难禀明,难不成贾母还会不分青红皂白?
不过凤姐儿有一点做的好,没有想着争辩什么,一股脑的将事情言明,起码能落得个好印象。博个怜惜之情。
沉吟一声,水溶淡淡道:“凤嫂子,你是国公府的奶奶,你做的事情便是国公府所做,并无分别。”
别看凤姐儿一力承担,可若凤姐儿没有国公府奶奶的身份,你以为她能施为,能压下那些个人命官司?
说到底,国公府脱不得干系。
凤姐儿闻言,芳心一顿,凤眸微转之际,咬了咬粉唇,猛的撞向堂下的交椅上,只听“砰”的一声,椅子翻倒在地,凤姐儿也一头栽在地上躺尸起来,额角上殷红的血缓缓流了下来……
这陡然巨变,让满堂人都惊叫起来。
贾母见此情形,顿时吓了一跳,惊的起身喊道:“快快扶起来。”
丫鬟、婆子忙上前去,探了下鼻息,细细检查一番,才禀道:“老太太,琏二奶奶昏厥过去了。”
闻得此言,贾母不由的缓了一起,提到嗓子眼儿的心终于落下大半了,吩咐道:“快,扶下去请大夫过来瞧瞧。”
水溶看着被抬下去的凤姐儿,眉头微微一挑,心中暗道:“这凤姐儿倒是够狠,竟然使出了苦肉计,瞧贾母这番作派,想来是不打算追究了。”
毕竟若是凤姐儿真的寻死,明晃晃的柱子不撞,作甚撞劳什子的椅子。
一番折腾之后,王夫人凝眸看向水溶,轻声道:“王爷,事已如此,请您拿个主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