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和杰苏阿德闲聊了起来,杰苏阿德开始讲起了他的故事。
杰苏阿德是他入道后取的名字,他的世俗名叫做伯纳德。
他是图卢兹地区热沃当老伯爵贝拉·热沃当的次子,他的家族与图卢兹家族以及普罗旺斯家族有着长期的姻亲关系,因此伯爵在图卢兹以及普罗旺斯拥有着广泛的土地。
老伯爵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贵族。年轻的杰苏阿德就读于最好的学校,他在数学上反应迅速,对拉丁语、希腊语和伟大的哲学家们的思想有着轻松的掌握。
他的未来似乎没有任何限制。尽管他的长兄将继承伯爵头衔,但杰苏阿德似乎注定会在银行业或商业中有一番作为。
然而,怀有这些想法的却是伯爵,而不是杰苏阿德。
年轻时的杰苏阿德有一股狂野的性格,无论是父亲还是当地的权威都无法驯服。
他骨瘦如柴,面容消瘦,鼻子尖锐,眼睛黝黑且充满阴郁。尽管外貌严肃,他却颇为英俊,吸引了众多美丽的女人,轻易地与她们共度良宵。
他的朋友们是一群流浪汉和手艺人,他们乐于与他一起在父亲的资助下胡作非为。
伯爵认为儿子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成熟,但杰苏阿德到了十八岁仍没有显示出任何收敛的迹象。他花钱比以往更多,因饮酒和赌博而欠下巨额债务。
有时,当他早晨醒来,身旁只有一个空瓶子和一个陌生女人,记忆一片空白时,他会被羞愧折磨,但这种感觉从未能超过宿醉的时间。
他在忏悔时既多产又不真诚。
‘神父,宽恕我的罪孽.......’他会起来并做赎罪。如此洁净,他又可以自由地再犯。
最终在他十九岁的时候,在家族乡村庄园的一场狂欢中,挂毯被踩踏,家具被毁,这让杰苏阿德的父亲忍无可忍。
‘我会继续给你提供生活费,’他说,‘但前提是你必须离开热沃当,并且永远不要回来。’
这個安排起初让年轻的杰苏阿德非常高兴。
游历了阿基坦,普瓦捷,普罗旺斯,香槟,之后他来到了繁荣的意大利,游历米兰,维罗纳,托斯卡纳,罗马和锡拉库萨、那不勒斯。
符合他性格的是,他在每个城市都先登上了文化高峰,然后探索了其堕落的深渊。在米兰,他和与父亲有生意往来的阿佐侯爵共进晚餐。
他们在花园里参加了一场音乐会,音乐会结束后,他喝得酩酊大醉,并在赌注下裸体游过波河,从城墙到城墙。
威尼斯深深吸引了他。他在总督的图书馆里度过了漫长的日子,阅读普鲁塔克和李维的著作。
他与总督的侄女一起参观了圣马可大教堂。
除了君士坦丁堡,没有比这更辉煌的建筑了。
杰苏阿德被这一切所震撼:从阳台上眺望广场的壮丽景色;镶嵌在每一个表面的圣经场景马赛克;四马战车,象征着古代智慧的四匹青铜希腊马,现在拉着吕西普斯的战车;最重要的是,他身旁女子的美丽。
当黄昏降临,大教堂清空了信徒,他带着她走到帕拉·多罗金屏风后,那屏风闪烁着无数的蓝宝石、红宝石、翡翠和珍珠。在圣马可的墓前,在守护天使的注视下,杰苏阿德将她掠夺了。
他的救赎之路始于罗马。他拜访了梵蒂冈,本打算通过捐献财富来洗清自己的罪孽。这种贿赂是腐败教会的长期惯例,但一位主教冷冷地告诉他,教会已经开始限制这种做法。
杰苏阿德在圣座徘徊。他听说过圣彼得大教堂,想要参观,但被告知教堂正在修缮。
一名卫兵接受了一块银币和杰苏阿德的承诺,让他保持沉默,教堂的门被打开了。杰苏阿德走进教堂,仰望那些前所未见的宏伟装饰。
他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凝视着:圣坛上的装饰与神圣的氛围让他感到仿佛直视着天堂。那里有圣经故事的壁画,描绘着上帝创造天地和诺亚方舟的场景,那完美的光辉超出了他的理解。
在两天的短暂时间里,他观察着工匠们的工作。这些工匠在多年间完成了教堂的装饰,现在他们正在为祭坛创作新的壁画和雕塑。他们独自一人在脚手架上工作,微弱的烛光照亮了他们的工作。
他躺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凝视着:云层分开了,他直视着天堂。那里有创世记,上帝分开了光明与黑暗,还有约拿,那完美的光辉超出了他的理解。
那壁画黑暗而深刻地令人不安。描绘的是最后的审判,对不悔改罪人的折磨的阴郁预见。
杰苏阿德注视了几个小时,他的灵魂因对超越现有生活的渴望而激动不已。他在冰冷的地板上跪下祈祷。
他站起来,心中充满正义感,但这感觉是短暂的。一出梵蒂冈,他呼吸着罗马的清新空气,看到一个朋友,立刻恢复了本性。那天晚上,他又在城市里寻欢作乐。
随后的酒醉日子里,他在斗鸡和赛马赌博,输掉越来越多的钱。
一天晚上,他输了一个无法支付的赌注,试图作弊,结果引发了一场激烈的斗殴。他被打得奄奄一息,被丢在一座桥下。三天后才有人发现他。
在他的谵妄中,濒临死亡时,圣彼得大教堂的画面在他的黑暗中旋转。
撒旦随着基督的旋律舞蹈。然后基督戴着荆棘冠召唤杰苏阿德,要求他帮助抬起他的十字架。
杰苏阿德伸手去拿,但却发现自己的手在圣母玛利亚的紫色长袍的边缘,他试图亲吻她,试图感受长袍下的身体,试图拉开长袍。
恶魔与天使战斗,地狱之火舔舐着天堂的门,杰苏阿德被困在中间。
他看到了上帝和亚当,他们的指尖几乎触碰在一起,还有诺亚,他因醉酒呕吐出石像鬼。
杰苏阿德看到自己被剥皮的脸在圣巴尔多禄茂的手中,圣巴尔多禄茂的刀上流淌着杰苏阿德的罪孽之血;还有卡戎,死亡的化身,长着角和怪异突出的眼睛;还有米诺斯,冥界的审判官,是的,是他,杰苏阿德在冥河上划着被诅咒者的船,地狱的激流正拉着他往下,往下进入火焰的漩涡.......
他醒来时尖叫着要找神父,神父,宽恕我的罪孽!’
这次没有任何私心,只有一个真正悔改的人的悲痛呼喊。
他花了三个星期来康复和祈祷。他从这次经历中走出来,心中充满了目标,眼中闪烁着通向救赎的光辉道路。
伯纳德·热沃当,这个挥霍无度的贵族之子,决定成为一名修士,将余生奉献给上帝。
他有了新名字,杰苏阿德(Jesuad),从此他将与基督相伴,
他进入了米兰附近山麓的圣马可修道院。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真正充满激情的经历。
第一次,他找到了自己毫无狡诈的一面,他的奉献与曾经的堕落一样真诚。他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学习中,迅速掌握神学,给他的导师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在圣马可修道院简朴的生活中找到了乐趣。他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小床,一个洗脸盆和一个十字架。他成了修道院牧羊群的牧羊人,这是个没人愿意干的工作。
他只带着一本祈祷书和一瓶水,穿着凉鞋和羊毛法衣,在佩洛里塔尼山脉里带着他的羊群四处游荡,一连数日,禁食和冥想。
他感受到了夜晚刺骨的寒冷和白天灼热的阳光,沉浸在与造物主的亲近之中。他在一个泉水附近的悬崖上扎营,夜晚可以仰望浩瀚的星空,白天可以眺望延绵至海的葡萄园。
日出和日落交替而过。他看着他的羊群啃草,祈祷,并感叹自己以前的生活竟然完全忽略了上帝世界的真正美丽。
他勤奋且顺从,被所有认识他的人认为是模范修士。出身高贵且关系良好,他似乎注定在教会中成就伟业。主教告诉他,他的性格、正直和家世使他非常适合这一角色。
是的,他很有野心。他渴望在教会的等级制度中占有一席之地。
他认为,这样才能更好地侍奉上帝。他相信上帝在圣彼得大教堂开始他的转变奇迹是有原因的,上帝的旨意也许是让他回到正在进行伟大改革的梵蒂冈。
就像他自己得到了转变,教会也会如此。他想要成为其中的一部分。主教答应在下次访问罗马时为他说几句好话。
他的同伴也钟爱和倾佩他,他们所有人都认为他们的修道院将会出一位虔诚的圣徒,一致推举了他成为修道院的院长,他们的信任与盛情,让他又一次仿佛感受到了上帝的旨意。
然而修士们一致决定的事情,在权势者的勒令下毫无意义。(按照教会法,院长由修士们投票决定,但是事实上俗世领主和主教有很大影响。)
他的对手,依靠金钱,而非学识与虔诚赢得了院长的职位。
这对他的梦想是一个打击,对梵蒂冈虚幻而又美好的印象也急剧下降。
他发现修士的生活并不如他想象那般纯洁与神圣,事实上那里狡诈与贪婪不比俗世要少多少。
在落选后,他几乎立刻就想给他的父亲写信,然而他最终还是放弃了,如果仅仅是这样就可以,那么他为什么还要来到这里,如果圣职不神圣,如果属灵的依旧还是属世的,那么它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最后他离开了修道院,不顾兄弟们的劝阻。
在踏出修道院的一刻,他没有感受到痛苦,反而感受到了解脱,他不认为自己已经不是修士了,他只是走出了世俗的修道院,进入的是更广大,更宽宏,灵的修道院。
他依旧在修行,甚至比起从前有了更多的时间。
思考虚伪与真实,思考物质与精神,思考理性与信仰.......
思考本尼迪克特教规存在的意义。
一个从来不被大多数人遵守的教规,它的存在究竟有什么意义。
最终他随着席卷米兰的风暴,加入了帕塔林派,然而很快他就发现他们不过是一群将罪恶合理化的疯子,尽管他们的学说有些道理。
然而鲜血与暴力,无论如何辩解,都绝非上帝之道。
“我发现,我陷入了一个陷阱。也许逻辑不能够解决一切问题,也许理性也不是最终的选择。
一个智力超群的人,可以非常轻易操弄貌似合理的逻辑与虚伪的理性,去歪曲上帝的旨意。
我在年轻时,对异教哲学家们的智慧感到倾佩与赞叹,但是现在我开始对他们产生怀疑,比起理性与逻辑,基督应该更多地靠爱。
帕塔林派带给我的,除了痛苦,还给了我这样的思考,也并非一无所获。”杰苏阿德看向了埃里克,叹息了一声,“也许我该听听你的故事。兄弟。
“兄弟,你还称呼我为兄弟吗?”埃里克笑着说道。
“你救了我的命,本该是我兄弟的人却是打算葬送我的命的人。”杰苏阿德摇了摇头。
“也许我和他们没什么不同,如果说他们将这座城市摧毁了一半,那我就算没有摧毁一半,也摧毁了四分之一。也许你不该给予我太多信任。”埃里克喝了一口啤酒。
“至少你愿意让我说话,这听起来很简单,但是在现今这个时代,很少人能够做到,一个愿意倾听的人,坏不到哪里去,而且我现在还坐在温暖的酒馆里,喝一杯还算美味的啤酒。
不过我确实有不满的地方。”杰苏阿德将酒杯放下。
“哪里?”埃里克问道。
“上帝给了你一个好头脑,我觉得你应该有更加远大的理想,灵魂上的。也许不久的将来你会如保罗般遇见天堂之光。”(使徒保罗,原是个狂热的犹太教徒,反对基督教,某天在前往大马士革的路上,受上帝天光遮眼,就此改信。)
“以前的我曾经这样期望,但是我现在坐在这里,不是以修士,而是以伯爵的身份。所以莪觉得祂应该对我另有安排。”埃里克笑着将酒杯中的酒饮尽。
之后埃里克又和杰苏阿德聊了点其他的什么,在差不多的时候,将话题引向了关于帕塔林派军队的情况。
“也许你还可以帮我个忙。皮亚琴察的防务问题,这里是米兰与托斯卡纳的交界,他们没有理由不在这里驻军。事实上我也收到了这方面的消息。”
“他们需要从村民那里取得小麦,村民们往往不那么配合。”
“你说他们妥协了,所以他们贮藏了金银。”
“是的,但是那不够,而且他们还有别的计划。在反抗势力强大且激烈的地方,他们用金银购买小麦,但是在反抗势力弱一些的地方,他们会动用暴力。
有些村庄联合了起来,甚至联络了都灵男爵,有些村庄则没有。
你们来得正是时候,昨日晚间帕塔林派的士兵们刚好离开皮亚琴察,前往附近的村庄。
而城中的帕塔林派修士,通常热衷于祷告而非军队,这是有原因的,自从上次被都灵男爵击溃,皮亚琴察就陷入了半饥馑。
他们觉得祷告会增加市民们对他们的信任,转移他们的注意力,让他们忘记饥饿。
当然这还远远不够,所以他们幸运地找到了我,一场对异端的火刑比起寻常的祷告和弥撒更加吸引人,也更加能够转移注意力。”杰苏阿德耸了耸肩,自嘲道。
“教堂还有粮食,不是吗?”埃里克笑着说道。
“是的,但修士们得先保证他们自己吃饱,以及喂饱那些帕塔林派市民兵。不是不挨饿,而是吃饱,我要强调这一点,因为两者之间有很大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