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家属就在手术室门外,一个疝气手术做了那么久,病人家属肯定生疑。再把主任请来,那就等于坐实了手术出了问题。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病人家属较真,肯定能得知真相。
台上这二位手术者会因此遭到怎样的后果,跟他郭克远没多大关系。可问题是,他作为带班医生同样难逃责任。
丢肾事件给他造成的心理阴影尚未消除,一想到自己有可能再次卷入一场医疗纠纷,郭克远的肾上腺素分泌水平瞬间提升了一倍。
烦躁焦虑中,郭克远忽地想到了一个人,脸上随即现出了轻松的笑容。祎神最仗义了,向他求救,肯定没得问题。
而祎神的手术水平,比起秦、郑二位主任,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一台婴幼儿的Kasai手术都能做得那么漂亮,吻合個股静脉,对他来说肯定是小菜一碟。
最讨巧的是,祎神年轻,虽然气场磅礴,但匆匆从病人家属面前经过,理应不会引起他们的警觉。毕竟,外面的老百姓很少有人听到过附院祎神的威名。
只要不引起病人家属的怀疑,那他就有把握将这场危机化解于无形。
张祎接了电话,听说惹祸的是冯虎,心中顿时不乐意,再添上一个赵伟,那更是一个不情愿。
赵伟跟他没仇没怨,这一世没得,上一世也没得。但这厮欺负过小淘气,还是上一世趁他在省城读研尚不认识小淘气时,把小淘气给骂哭过一回。
这要是搁在了古代,他张祎当上了皇上,不管是二马虎还是走X伟,犯下的可都是该砍脑袋的死罪。
还想让他张祎去帮那俩重罪之人擦屁股?
可碍着郭克远的面子,张祎又不能拒绝。毕竟这郭老二是他张祎钦定的重点培养对象,必将成为肝胆外科未来的学术领头人。
勉为其难答应了下来,张祎不疾不徐穿上了衣服鞋袜,再去到水池边洗了把冷水脸,这才出门去了手术室。
并不是他刻意耍大牌,或是有意拖延时间好让那俩犯有重罪之人的内心多点煎熬,更不是没把病人的安危放在首位。
而是必须给自己留下充足时间调整状态。从六点钟吃过晚饭开始,对着电脑一坐就是八个小时,无论是思维还是肢体,都难免有些僵硬。
再说了,股静脉断开一两小时问题不大,接上后,对病人预后几无影响。
来到手术室门口,果然没引起等在外面的病人家属的注意,张祎特意观察了那几位,眉宇间除了有点焦急,别无异样。
进到手术室,郭克远等在了二道门外的休息区,见到了张祎,就好像灾区人民见到了解放军。
张祎没跟郭克远废话,速度换上手术衣裤,也没进手术间看下术野情况,直接去到了洗手区开始刷手。
郭克远紧紧跟随。
“还要我上台给你搭把手么?”
张祎翻着眼皮白了郭克远一眼,废话不是,你郭老二特么不上台,难道还让我跟那俩废物同台手术?
郭克远领会到张祎的责备眼神,连忙跟着二次刷手。
进到了手术间,看了眼呆立在手术台上跟俩木桩似的的二人,张祎已是气不打一出来。再探头看了眼术野,一股子肝火怎么着都按捺不住了。
“你俩是猪吗?猪拱完的食槽都比你俩所做手术的术野要干净许多……”
赵伟怯怯垂头,不敢言语。
他还是知道深浅的,明白郭住院总请祎神而不请主任的目的。若是能将此事掩盖下来,不至于闹成医疗纠纷。那么,被秦主任知晓后最多也就是挨顿狠批,但不至于断了他的前程。
但冯大本科却不这样认为。
在他的意识形态中,任何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都是在各种犯错中成长起来的。
前辈老师们不是经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么,说常在河边走,怎能不湿鞋?意思就是说,即便是成熟的外科医生,犯错也是必然,不犯错只能说是运气。
重要的是,能及时正确地认识到自己所犯的错误,并时刻提醒自己不可以在同一条阴沟里陷落第二次。
他冯虎,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就在刚刚,他还向郭住院总,向手术一助赵伟医生,向手术室护士还有麻醉师,做了深刻反省以及郑重道歉。
还能要他怎样啊?
郭住院总把你张祎请过来,那是让你来解决问题的,不是让你来耀武扬威炫耀自己的。
还有,大家在业务水平上存在高低差距,这一点,他冯虎由衷承认。但在人格上,没有谁比谁更高的道理。
你张祎,凭什么骂人?
面对亲同学二马虎的不甘屈辱的喋喋争辩,张祎一句废话都没回,趁着还没穿无菌手术衣,抬起腿来一脚将冯大本科踹下了手术台。
这一脚其实并不重,但刚好踹了二马虎一个出其不意,那哥们也不知道是在手术台上站得太久把腿给站麻了,还是本身就虚,总之是一个踉跄后,一股票坐倒在了手术间的水磨石地面上。
郭克远迅速从器械台那边绕过来,用身体将冯虎同张祎隔开,同时指着冯大本科气道:
“你特么知不知道,你今天闯的祸足以定个医疗责任事故。”
正要爬起来跟张祎拼命的冯大本科听了郭克远这话,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医疗责任事故意味着什么,他冯虎还是清楚的。
巡回护士也指着冯虎骂道:
“你啊,不单是头猪,还是头蠢猪!”
麻醉师跟着感叹道:
“也不知道秦主任当初怎么就看上这么个蠢东西了。”
器械护士这会儿也不犯困了,精神抖擞发出了一阵笑声,随即翻腾出了一个已经渐被人遗忘的老梗:
“秦主任吃虾吃多了呗。”
这一刻,冯虎终于认清了一个残酷现实,附院这帮人,其实从头到尾都没看得起过他,从头到尾也没怎么把他当副书记的老爹放在眼里。
在这帮人的眼中,他冯虎可能连人家张祎的脚趾盖子都比不上。
这一刻,憋屈,愤懑,不甘,羞辱……诸多负面情绪一股脑涌上了心头。
这一刻,无数幅有关张祎高光时刻的画面闪现于眼前,他冯虎与之距离竟然那么遥远,远到了犹如夜空中的那轮皎月,永远无法触及。
这一刻,冯大本科终于没能忍住绝望的泪水,伤心悲切痛哭了起来。
“好人难做啊!”
张祎用屁股撅了下郭克远,洗过手了,就不能乱摸东西了,只能用屁股开道。
“男人哭吧哭吧哭吧,不是罪,再强的人也有权力去疲惫……”
哼唱着这首两年后才能面世的天王经典之作,张祎穿上了手术衣,戴上了无菌手套,回到了手术台上的主刀位置。
巡回护士立马为张祎佩戴上了显微目镜。
另一边,郭克远也随之就位。
接过微针细线,张祎的一双手犹如一对蝴蝶,翩翩起舞。
不到五分钟,张祎便抬起头来,示意巡回护士帮他摘掉显微目镜。
“怎么了?是没戴好吗?”
巡回护士颇有些不解,刚才戴上去时,祎神明明表示过了挺合适。
张祎笑呵呵回应道:
“缝好了,用不着了。”
“这么快?”
巡回护士先是一声惊呼,随即拍起了脑门,冲着张祎露出了抱歉的笑容。
祎神就是祎神,哪怕是闭上眼睛做手术,那也没必要大惊小怪。只有凡人所想不到,绝不会有祎神做不到。
张祎转过头来,冲着仍坐在地上不住抽噎的冯虎笑道:“喂喂喂,二马虎,咱哭个差不多就行了哈,二哥刚才是吓唬你来着,有我张祎在,哪会有你的责任事故啊?站起来,我教你怎么找疝囊。”
冯虎抹了把眼泪,在站起来和继续坐在地上之间显得有些矛盾。
刚才在痛哭的时候,他已经产生了不再干外科的念头,但听了张祎的这一声招呼,才下定的决心瞬间又动摇了起来。
张祎再瞅了这哥们一眼,颇为无奈叹了口气。
他的好脾气全都留给了温柔的护士姐姐和漂亮的护士妹妹,对男人,可从来没有过这么好的耐心。
不过,这二马虎却是个例外。
这哥们很多时候做的事说的话都挺气人,心高气傲,眼高手低,心胸狭隘,自私自利……说他一身上下尽是毛病都不为过。
但这人却有个闪光点让张祎颇为钦佩,在大义方面上,二马虎的表现一丁点都不差于他张祎。
甚至还可以说略强于他张祎。
上一世的03年3月,非典疫情闹得正凶,帝都医疗界眼看着就要撑不住了,附院这边,二马虎第一个报名参加了支援医疗队。
5年后的5月份,还是这个二马虎,在巴蜀大地上同他张祎并肩战斗了近一个月。
而那一场战役中,他们附院医疗队刚抵达战场的第二天,就遇上了一场比较强烈的余震,二马虎为了保护他,自个却被搭帐篷的一根横梁砸到了头。
虽无大碍,但也是血流如注。
想到这些,张祎又怎能对那二马虎动起真气。
“我不该骂你,更不该踹你,为了表达我的歉意,我答应你加入腹腔镜新术式攻关小组,这总行了吧?”
冯虎骨碌一下爬起身来,两眼放光追问道:“你说话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