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邯郸,路过中牟,穿过长平,之后,仲平才与同路的信使分道扬镳,他前往咸阳,那人前往晋阳。
历经半月跋涉,一行人终于抵达咸阳。
来不及休息,仲平便火急火燎地向着王宫跑去。
站在王宫门口,让侍卫进去传达,结果,侍卫动也没动,直接说道:
“御史,王上有令,但凡求见者,需要前往偏殿面王。”
听到这,仲平没有他想,直接抬手:
“带路。”
“喏。”
跟随侍卫,仲平脚步飞快地来到偏殿,等侍者通报完,这才进入偏殿。
但进入后,却没有看到嬴子楚,反倒是看到御史冯去疾。
见到仲平,冯去疾当即起身,神色凝重:
“所有人退下,仲御史请坐。”
等所有人走出门外,仲平这才察觉不对。
刚刚侍卫说嬴子楚就在偏殿,可偏殿里的明明是冯去疾。
嬴子楚为什么要派人说谎?
嬴子楚就算再怎么忙,也不可能连他都不见吧?
他可是跟着吕不韦一起去的赵国,这可是灭国之战,难道嬴子楚连战事都不关心了?
定然不会这样。
可眼下的情况还是发生,到了此时,仲平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嬴子楚的身体出事了!
恐怕,在他跟吕不韦离开之前,嬴子楚不上朝的那些日子,估计就是在隐瞒此事。
猜想到这,仲平紧蹙眉头,细细回想时间。
嬴子楚继位到东周覆灭,消耗大概一年左右的时间。
而东周事了直到现在,又过去差不多一年时间。
历史记载,嬴子楚继位三年病亡。
现在,距离事情发生,只剩下不到一年时间,更有可能,只剩下不到半年的时间。
列国已经变了样,他已经成功改变历史,更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可该死的人,还是要在既定的时间死去?
仲平突然有些恍然,眼下秦国遭遇如此大难,嬴子楚要倒下了?
天下列国知道此事,恐怕会乐的找不到北。
想到这,仲平深吸一口气。
绝对不行!
绝对要将此事隐瞒!
重新振作精神,仲平端正坐下,直接发问:
“冯御史,王上身体可是抱恙?”
冯去疾蹙眉看着仲平,眼中存有惊讶,可更多地,还是沉重。
“仲御史,你猜的没错,王上……头疼欲裂,眼目赤红,耳鼻出血,几位奉常都诊断不出王上所得究竟何病。”
仲平两眼微闭,双拳紧握。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雪上加霜!
心中明明已经知道答案,但听到冯去疾确凿地话,仲平心中还是一沉。
可事已至此,无力回天。
“冯御史,王上何时出现的病况?”
“这……”
冯去疾沉吟片刻,蹙眉说道:
“奉常诊断的时候,听王后讲,王上自赵国之时,便有头疼之症,以往很是轻微,可到最近几年,头疼次数愈加频繁,到了近几日,更是每日剧痛,如石头锤脑,痛地无法入睡。”
“现在,王上精气神已经极为衰弱,王后每日陪伴,奉常……”
说到这,冯去疾突然两眼一红。
“奉常告诉我,让我尽快通知吕相,尽早立下太子,否则,迟则生变,秦国将会大乱。”
仲平双手放在桌案,久久没有回应。
奉常就是统领御医的头头,一般有三位,按理讲,御医不会插手太子之事,能当上奉常的,医术可能不是最高的,但是嘴巴肯定是最严的。
冯去疾借口奉常,不过是他自己的想法。
可冯去疾说的很对。
倘若此刻还不立下太子,那么等到嬴子楚突然驾崩,秦国恐怕会因王位一事引起轩然大波。
秦国现在之所以独强于天下,传位稳定也占很大的成分。
闭眼沉思良久,仲平缓缓睁开双眼:
“冯御史,王上在哪?”
“仲御史,王上现在可听不得坏消息,倘若仲御史有事禀奏,还请深思自定。”
仲平略微颔首。
头疼他没体会过,但是他见过。
后世那些因为头疼而死的不在少数,大都是因为脑中长瘤,那些人病发之后,整个人就像鬼一般。
骨瘦嶙峋,眼窝深陷,头疼欲裂,疼的他们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每日这样,是人也变成了鬼。
后世都是如此,现在医疗条件这么差,嬴子楚肯定早就神经衰弱。
虽然知道这件事情,但仲平还是说道:
“冯御史,还请带路,平想见王。”
见仲平如此执着,冯去疾叹了口气:
“也可,王上有令,仲御史与吕相,皆不用拦,仲御史,随我一起。”
冯去疾在前面带路,仲平在后面跟着。
进入宫内,穿过走廊,冯去疾敲了敲门,让里面的人传达。
得到消息,冯去疾这才带着仲平进入大殿。
大殿内的侍者很少,只有不到二十人。
可这些侍者全都胳膊粗大,身体雄壮,看着仲平的眼神,好似看到什么猎物,双手缩在袖子里,不知道藏着什么东西。
仲平没有理会这些人的眼神,他的目光,早就被床上的那人吸引。
赵姬侧坐床边,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双眼低垂,眼中透露出的哀伤,让整個房间都弥漫着凄凉。
而她看着的人,正是躺在床上的嬴子楚。
仲平脚步放轻,小心翼翼地走近,眼神透露出一丝担忧。
看着嬴子楚,仲平好似看到了另一个人。
半年时间,他只离开咸阳半年时间。
可嬴子楚竟然已经变得骨瘦嶙峋,呼吸微弱地几乎听不见,胸口好似没有起伏。
听到身后动静,赵姬缓缓转头。
看到是仲平,赵姬眼中的灰暗好似被扫空了一些。
但注意到仲平的目光不在自己身上,赵姬也就没有任何动静。
仲平几步靠近,冯去疾在他身后,没有打扰。
靠近之后,仲平对着赵姬揖礼,之后,尽量压下心中的难受,轻轻呼唤:
“王上,王上?仲平来了……”
仲平接连呼喊几声,但见嬴子楚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心中不由叹息一声,转身准备离开。
还没走几步,就听赵姬突然喊道:
“御史,王上,王上醒了!”
仲平当即转身,就见嬴子楚睁开双眼,看着他,虚弱地一笑。
仲平连忙靠近:“王上,平来迟了……”
“不迟,不迟。”
仲平还没说完,就被嬴子楚打断,只听嬴子楚继续说道:
“御史,赵国可已打下?”
仲平瞪着大眼,沉思几秒,低声回应:
“王上,快了。”
“呵。”
嬴子楚顿时轻笑一声,略微抬手,低声安排道:
“王后,带着所有人退下,寡人,要与御史,说几句。”
赵姬起身,双眼通红地点头,离开前,再次看了一眼仲平的背影,这才将门关上。
等到所有人出去,嬴子楚虚弱地笑道:
“御史,列国,合纵了?”
仲平嘴巴张了张,断断续续回道:
“王上,列国只是,些许障碍,无法成事,王上可以安心修养。”
“御史,你还是那么喜欢说谎。”
仲平眼帘低垂,没有回话。
嬴子楚见状,又笑了一声:
“说谎境界高的人,可以骗尽天下,可以得到自己想要之物,但是,说谎却无法让人信服,谎言再大,再真,它终究只是谎言。”
“列国合纵了多少兵力?”
这次仲平没有隐瞒,如实回道:
“王上,齐国十万、楚国十万、魏国八万、韩国七万、燕国五万,共四十万大军。”
嬴子楚猛然吸气,可吸到一半,眉头突然紧蹙,之后,牙关紧咬,憋气用力放松下来。
缓了片刻,嬴子楚慢慢问道:
“行军路线,你可清楚?”
仲平:“在来之前,平碰到蒙武、王龁两位将军派来的信使,通过他们,平可以大致猜测出魏无忌的战略方针,其一,黄歇率领楚国十万大军,攻打秦国边境城池,让蒙武、王龁两位将军无法支援吕相。其二,魏无忌率领十五万大军前往辛牟,意图切断吕相粮草路线,与燕国军队,兵围吕相,目的,就是歼灭吕相二十万大军。”
听到这,嬴子楚两眼紧闭,嘴唇紧抿。
良久,这才低声询问:
“你可有破敌之法?”
“王上,现在唯一破敌之法,便是蒙骜将军率领的军队,唯有让他们驰援吕相,才能将吕相的军队救出。”
“来得及吗?”
“……”
仲平没有回话。
他从邯郸来到这,就消耗将近一月时间,大军行动,哪里有那么快速?
魏无忌的军队距离中牟,可比晋阳近的多,而且,魏无忌他们还不需要绕行山脉,可以直线靠近中牟。
但不管怎么样,蒙骜的那支军队,也必须去支援吕不韦。
在与传话的人分开前,仲平便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那人,让那人说给蒙骜听。
仲平感觉,蒙骜会清楚事情紧急。
嬴子楚没有听到仲平的回应,不由苦笑一声:
“御史,看来,你是对的。”
仲平疑惑地看着嬴子楚,不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
嬴子楚继续微声说道:
“当时,你提议攻打楚国,吕相提议攻打赵国,寡人,选择了赵国,可现在,唉,秦国,真的被赵国拖住,悔矣,叹矣,御史,你说,寡人要是没有那么贪心,要是选择了楚国,那又会是怎样的场景?”
仲平没有什么想说的,事情已经做了,只能应时而变,但嬴子楚在这感慨,却不能让他深想下去,身体如此之差,再想不高兴的事情,恐怕会更差:
“王上,就算攻打楚国,秦国也会被楚国拖住,与眼下的情形,没有区别。”
“呵。”
嬴子楚想指仲平,但手已经没有力气抬起,费劲微抬,最后还是放弃地落下,无声笑道:
“御史,都已到现在,就别再说宽慰话了,寡人已然后悔,别在嘲笑寡人了。”
仲平连忙揖礼:“王上,臣没有此意。”
“好了,起来,无需多礼,今日,没有君臣,只有友人。”
虚弱地说完,待仲平起身靠近,嬴子楚好似回光返照,两眼聚焦:
“仲平,告诉我,你觉得,谁适合当太子?”
“!”
仲平瞬间心惊,两眼略微瞪大,当看到嬴子楚含笑的眼神时,突然将视线向下。
嬴子楚问这个问题要做什么?
他心里肯定知道,自己定然会选择嬴政。
可为什么还要问自己?
难不成想让自己说出来?把证据落实?
难道这空荡地大殿能埋伏五十名刀斧手?
一时间,仲平心中百感交集,甚至将话都忘了回。
“仲平,现在你不是御史,我也不是秦王,你我二人,只是友人,我不想听你推辞,更不想听你沉默,告诉我,你看好谁?谁的能力更好?”
听到追问,仲平深吸一口气,低声回道:
“王上,政公子。”
“为何?”
“政公子乃王后长子,性行沉稳,临事不惧,历劫磨难,深知强国不易,更是识大体,明义理。”
说到这,仲平就不再继续说下去,低着头,等着嬴子楚的回应。
嬴子楚看着低头的仲平,恍惚间,笑了一声:
“仲平,答应寡人最后两件事如何?”
仲平躬身回道:
“王上请讲。”
“协助政儿,灭掉六国。”
仲平顿时抬头:“王上,您身体只是小伤,只需修养……”
“好了,别说了。”
嬴子楚打断仲平:
“仲平,寡人的身体,寡人自己清楚。”
“我这脑子里,我可以明显地感受到,里面有个东西,越来越大,大到顶到我的头皮!”
“我想狠下心,将它抠出来,可,可我碰一下便头疼欲裂!到了现在,我连饭都吃不下,吞咽一下,这头好似就不是自己的,好像要炸了一般!”
“这些年来,寡人每日都能感受到,这个东西它每年都在增长,寡人问了很多医师,可他们都没有办法,只能不断开药。”
“到了现在,寡人已经感受到了自己的命。”
“仲平,寡人没办法继续当秦国的王了,也没办法看着秦国一统天下了,寡人,要先走一步,去见父王,去见先王了。”
仲平两眼通红,低着头,鼻子一阵酸楚,不敢去看嬴子楚。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三年时间,也太快了。
他看着嬴子楚继位,也要看着嬴子楚离开吗?
就在仲平呆愣之际,突然感受到肩膀上落下一只手。
疑惑看去,就见嬴子楚将手放在自己肩膀上,神情前所未有地凝重:
“仲平,刚刚那是第一件事,寡人相信,你与政儿,肯定能够做到,直到现在,寡人也看清了列国虚实,再给秦国二十年,列国无一敌手,但寡人,还有最后一件事。”
仲平红着双眼,微微点头:“王上请讲。”
嬴子楚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
“政儿继位,仲平,放过吕相可好?”
“放他一条性命。”
听到这话,仲平反而没有震惊,只是沉思良久,平静地回道:
“王上,吕相未犯秦律,性命岂会遭危?”
放在仲平肩上的胳膊顿时垂落。
嬴子楚听明白了。
吕不韦不招惹仲平,仲平就不会招惹吕不韦。
可是,他离开了,没法再支持吕不韦了,嬴政继位,仲平自然乘风直上,那时,吕不韦会甘心吗?
他不知道,他也看不到了。
半晌,嬴子楚的声音这才响起:
“御史,让外面所有人进来,另,召嬴政入殿,召御史王绾入殿。”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