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忌的要求已经提出,紧随要求后面的,便是利益。
既要给秦国东西,还要给仲平东西。
能够打动双方,才能让这个要求达成。
魏无忌继续说道:
“秦王,秦后,仲平之才,如日月之光,照耀古今,无人能及,无人能匹。”
“我王对其才识,赞叹不已,敬仰无比。”
“故,以相邦高位赐之,以示尊崇,以示敬意。”
“另,以千金之重,献于秦国,惟愿仲平先生赴魏,为魏国谋事数载。”
说到这,魏无忌转身看向仲平,神情肃严,语气凝重:
“只要先生入魏为相,无忌愿以身家性命担保,无忌身在一日,先生便无忧一日,倘若无忌不存,亦会遣人,护送先生,安然归秦!”
君子一诺,重若千钧。
更何况这还是魏无忌的承诺。
魏无忌答应下来的事情,除了合纵,其他没一件失败过。
就连答应驰援赵国,他都愿意得罪自己哥哥,杀掉魏国大将,也要实现自己承诺。
可想而知,魏无忌对承诺多么重视。
仲平还没回话,阶上的赵姬立马开口:
“千金虽重,但与御史仲平相较,轻若鸿毛。”
“此事,我不同意,秦宁舍千金,亦不舍御史,千金可失,御史不可失,千金可再得,御史不可再得,我意已决,魏使勿要多言。”
魏无忌叹息一声,双眼半垂,犹豫片刻,蹙眉再次拱手:
“秦后,魏国愿献万金于秦,只求仲平先生入魏为相!”
“嘶……”
大殿数人全都倒吸一口凉气。
就连仲平都诧异地看着魏无忌。
万金?
这可是以往秦国半年的税收,可魏无忌竟然说献就献?
好魄力!
不过,也让仲平心中更加确定,傻子才去魏国。
魏无忌给这么多东西,又是重金,又是重诺,又是重位。
里面要是没什么事情,他才不信。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可不想天天提心吊胆。
虽然很多人都惊讶魏无忌的大手笔,但他们却都没有出声劝诫赵姬。
没看吕不韦都没什么动静吗?
万金虽多,但对眼下的秦国,好像也没什么用处。
刚刚灭掉赵国,搜刮完邯郸王宫,秦国可不缺钱。
更不用说琉璃、纸张,每日都为秦国贡献多少财物?
果然,魏无忌话音刚落,赵姬便愤然说道:
“不允就是不允,若无他事,魏使可以退下!”
赵姬生气,其他人也都好笑地看着魏无忌。
如此聪明地一人,怎么看不清眼下的形势?
仲平表面看是御史,但内在,却是掌管秦国所有驻守军队的上将军。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送到魏国?
散朝之后,仲平与蔡泽告别,与往常一样,向着学宫前进。
不过,没走多远,身后突然传来声音。
“仲平先生!”
很熟悉地声音,仲平就算不转头,都知道是谁,转过身,看着两人,仲平笑道:
“信陵君有何要事?”
魏无忌直奔主题:“先生近日可有空?无忌想宴请先生。”
看了看四周,仲平沉思片刻,颔首回道:
“今日正午过后有空。”
“好,那无忌去寻客店,正午过后,派人来请先生。”
看着魏无忌离开的背影,仲平有些蹙眉。
魏无忌搞什么猫腻?
他不是要变法吗?
怎么还不变?
他可还在秦国等着呢。
有些想不通魏无忌搞什么鬼,仲平只能继续向着学宫前进,今天给嬴政的授课,还没开始教。
进入学宫,嬴政此时已经换好衣服,端坐在那,等仲平进入屋内,嬴政瞬间起身行礼:
“政拜见先生。”
“平拜见王上。”
两人相互礼完,便顿时放松下来,毫无姿态地盘腿坐在那。
站在门口的侍卫看到,也只能当作没看到。
仲平单手靠在桌案,一手随便拿起一本书籍,翻了翻,看着书籍里的内容随便提了些问题。
嬴政全部一一回答,没有丝毫错误。
仲平将这本书放在一边,又拿起另一本。
如此反复,今天该教的内容,就这样全部教完。
可一上午的时间,还没走到一半。
见状,仲平习以为常,照常递给嬴政一本书籍,让他慢慢看,他自己则是抄写什么东西。
不过,还没开始动笔,就听嬴政说道:
“先生,你以前问政的问题,政近几日又重新考虑了下。”
仲平抬眼看着嬴政,有些疑惑:“什么问题?”
“就是,当时你问政,《商君书》是否有错。”
仲平立马恍然。
原来是这個问题。
不过,他当时只不过心血来潮,突然问一问。
没想到,嬴政竟然记到现在。
但既然嬴政重新思考这个问题,仲平心中也是好奇起来。
如今位置截然不同,嬴政已经坐上王位。
站在王的角度,嬴政会如何作想?
况且,现在秦国已经灭掉赵国,一跃成为天下第一大国。
嬴政是否还会保持以往的态度?
将笔放下,仲平端坐身体,肃然问道:
“敢问王上,现在,您的答案是什么?”
嬴政也是端正回道:
“先生,《商君书》无错,亦有错。”
“何意?”
嬴政凝声说道:
“《商君书》无错,是因为当年商君,是为秦国制定的律法,而不是为六国制定的律法。”
“世人皆言,秦乃虎狼之国,秦人亦虎狼之人,虽言辞不逊,然亦可见,秦人尚武好斗之风,颇为盛行。”
“商君正是看到这一点,这才制定严厉律法,压制秦人尚武好斗之风,同时,制定军功进爵,引导秦人,将其尚武好斗,引到战场,让秦人的目光,转向敌寇,将那些敌寇,变为军功。”
“故,《商君书》,对秦国无错。”
说到这,嬴政语气一转。
“《商君书》有错,是因为《商君书》不适于六国之治。”
“六国之制,大都以人治为本,法治为辅。”
“贵族握权,言出法随,百姓无法可依,恣意妄为,已成习惯。”
“若秦法推行,六国民众,必然心生厌恶。”
“故,《商君书》,对六国有错。”
在仲平想要说话的时候,嬴政突然继续说道:
“秦国以秦律治国,六国以贵族治国。”
“秦律严明,如日中天,无所不照,无所不察,故能令行禁止,百姓畏而敬之,国家秩序井然。”
“贵族治国,犹如星辰散布,各自为政,法度不一,纪律松散,故难以统御,易生纷争。”
“秦律之严,犹若冬霜之肃,使人不敢逾越半步;贵族之散,犹若春风之温,使人易于放纵。”
“秦以法家之道,强权之下,民知所守;六国以血脉之亲,权力分散,民不知所从。”
“可,正如先生所言,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六国之民,散漫已久,无法无天,无所顾忌,其所思者,唯有一念:取悦贵族。”
“所以,倘若秦国想要真正地一统天下,必然要灭两次六国!”
“其一,灭六国贵胄,灭六国君侯,以绝其嗣,以断其承!”
“其二,灭六国不从秦律之民,以一其法,以同其制!”
“如此做完,天下大势,可定矣!”
随着嬴政的诉说,仲平的双眼也是逐渐瞪大,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从一个公子,转变为王,嬴政竟然适应地如此之快?
还是说,从他询问完这个问题,其实,嬴政就一直在思虑?
不管嬴政怎么做到,眼下他说的两次灭六国确实说对,刘邦建立的汉朝,其实也可以算是再灭六国。
可其中一点,嬴政遗漏了。
仲平缓缓抬手,鼓掌称赞。
嬴政欣然接受,等仲平赞叹完,就听他说道:
“王上,你之所想,确实可以平定天下不服秦律之民,也确实可以让天下稳固,可两次灭六国,敢问王上,到那时,天下还有多少民众?秦国的那些将士,又该如何封赏?王上可考虑清楚?”
出乎仲平的预料,嬴政没有迟疑,直接说道:
“先生,此事政考虑过。”
“倘若真的两度灭六国,六国百姓,定然十去五六,更甚者,十去七八,于秦而言,于天下而言,绝非良策。”
“故灭六国之后,应聚其民,使其有事可做,有役可服,东民西往,北民南迁,令其不能与贵族相通,令其不再想以往散漫……”
听到这,仲平就没有再听下去。
嬴政说的这个方法,不就是修长城、修阿房宫、修兵马俑、攻打百越吗?
也是响应商鞅的弱民、疲民一策。
让百姓没有心思去想其他的,让他们没有力气去做其他的,他们可不就老实了吗?
这种方法有效吗?
有效,但有效的程度,只存在有人能够压住六国百姓的范围内。
但凡无人压住,这些人,必反无疑!
现代放个五一调休那都是怨天载道,骂骂咧咧,而嬴政实施的这些方法还没有任何假日,每日劳累,吃都吃不饱,穿都穿不暖,不反才怪。
他要是同意这个方法,那他这一世就算白来。
等嬴政侃侃而谈结束,仲平沉默良久,缓缓说道:
“王上,您费了如此心思,不让六国民众与贵族再次反复,虽有成效,但,人的一生极为有限,他们的能力也是有限,如此压抑,如此劳累的生活,谁也承受不住。”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消亡。”
“倘若沉默积累到一定程度,定然会引火自焚。”
“故,此种方法,绝不可用。”
现在的嬴政还不是以后独断决行的嬴政。
仲平的话,他自然听的进去。
蹙眉沉思片刻,感觉仲平说的极有道理,可也是纠结说道:
“先生,政知晓你想通过变法来安抚六国民众,可有一件事,先生恐怕必须要提前解决。”
仲平想了想,直接说道:
“王上所言,是那些凭借秦律、军功进爵制晋升的权贵?”
“正是。”
见仲平明白自己的心思,嬴政继续说道:
“先生,秦灭六国,定然会功臣辈出,这些人,皆为秦之栋梁,倘若变法,便是削弱此等人之权柄,亦是减少其子孙晋身之途。”
“当年孝公变法,斩杀旧贵多达万人,可位传惠文王,旧贵汹汹之下,惠文王不得不杀商君。”
说到这,嬴政蹙眉看着仲平:
“先生,变法一事,知易行难。”
仲平脸色波澜无漪,看着嬴政担忧地眼神,突然笑道:
“王上,你怕了?”
“先生,政不惧变法!可一想到先生,政心中突有惧意。”
仲平没有说话,坐在那,静静地听着嬴政诉说。
嬴政深吸一口气,将心中一直想说的话,全都说了出来:
“商君、张仪、范睢等人,皆是半路入秦,入秦之后,结识秦王,这才创下佳话。”
“可是,先生,你我之间,非历史君臣可比,你我自幼,同饮一水,同食一粮,共长赵地,先生护政之心,犹大树之于幼苗,遮风挡雨,此情此意,政尽知矣!”
“先生长政十年,于政心中,先生已非他人,不是臣,更不是友,而是,政之兄长。”
“纵然岁月流转,世事变迁,然政对兄长之情,犹如金石,历久弥坚,不移不摧!”
说到这,嬴政突然长叹一声:
“所以,政实在不愿看到,先生丧命之景,政宁愿六国民众,十去五六。”
看着嬴政,仲平呆愣良久,快速眨了眨眼,胸口剧烈起伏几次,将心中涌现的感动强行压下,这才说道:
“王上,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变法之难,自始至终,平都知晓。”
“可秦若想延寿千年,必须变法,也必定变法!此乃必然之势!”
“亦是,平心中一生所愿!”
看着仲平如此确定,嬴政迟疑半晌,突然重新振作精神,凝重地看着仲平:
“既然先生不惧,政又有何惧?”
“不过……”
嬴政缓缓抬起右手,手肘依靠桌案,手掌面对仲平,神情前所未有地凝重。
“先生,两年前,你与政讲,父王曾经做过猎人,曾经坐山观虎斗,但现在,政告诉先生,政不想做什么猎人,亦不想看两虎相斗,政只愿,与先生再创孝公商君之佳话!”
仲平心中的情感再也抑制不住,鼻子突然有些酸楚,看着嬴政,仲平有些恍惚,一晃眼,嬴政都已经到自己肩头了吗?
良久,突然一掌用力地拍在嬴政手上,两人用力紧握。
“兄弟齐心!”
“其利断金!”
“他们既能做到!”
“我辈何尝逊色!”
“灭六国!”
“四海一!”
“王上!”
“先生!”
“你该念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