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府邸。
荀子坐在池塘边,悠闲地靠在一张桌案,眼前摆放着一根钓竿,钓竿上的鱼线垂在池塘。
一边品尝着赵酒,一边品尝着秦国专有的苦菜,可谓逍遥无边。
但没多久,这逍遥便被一阵着急的声音打破。
“荀子?荀子?!!”
周子面色焦急,脚步匆匆地跟着侍者来到这里,走近后,甚至嫌弃侍者走的太慢,直接越过来到荀子的身边。
看到荀子这么悠闲,周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但说出的话,却带着敢怒不敢言的意味:
“我的大荀子,您怎么还在这钓鱼?您要是喜欢这府里的鱼,我找御史买几条不就是?为何非得自己钓?不浪费时间吗?”
说到这,周子立马感觉不对劲。
“不对!荀子,我找您来是想问,这千金到底还能不能拿回齐国?这都过去多久了?唉。”
与周子焦急的神态相反,听到周子话语中的埋怨,荀子并没有任何生气,反倒是笑呵呵的问道:
“《商君书》可借到?”
“这……”周子顿时语噎。
距离上次仲平与吕不韦的辩论已经过去一周时间,在辩论结束的那一刻,仲平的名声再次得到宣扬,世人无不惊叹仲平的才华,对他的仲子一称,也是打心底里承认。
不过,辩论是结束了,但明眼人都能看清楚秦国的局势,以及吕不韦耍的手段。
吕不韦在借仲平的手,来完善自己的《吕氏春秋》!
仲平越是不想让《吕氏春秋》的名声传播,吕不韦就越能将《吕氏春秋》改的更加完美!
仲平由原本的进攻一方,瞬间变成助力!等仲平再也无法辩驳《吕氏春秋》之际,便是《吕氏春秋》名声震惊天下之时!
一部无人可以反驳的奇书!一部凝聚古今大贤奇才创造的奇书!一部让天下人都无法改动一字的奇书!如此书籍,岂能不被世人追捧?
不得不说,吕不韦的一字千金,彻底将整个天下人都给耍了。
直到现在,他们也才明白。
吕不韦的目的,从来就不是扬传《吕氏春秋》的名声,而是为了完善《吕氏春秋》的内容。
他本来就是杂家之人,他也承认《吕氏春秋》就是集各家思想所创,一字千金,让天下人全都成为吕不韦的助力,帮助他完善《吕氏春秋》,让《吕氏春秋》变的更加靠近完美。
而陷入最深的,莫过于仲平!
因为其他人都无法改动一字,仲平不仅改动了,甚至还推翻了《吕氏春秋》撰写的一些内容。
局势明朗,如何不让仲平郁闷?如何不让天下人惊叹吕不韦的手段?
但别人惊叹归惊叹,他们也不会小瞧仲平。
毕竟,仲平的能力,是得到各种事件证实的,是让世人完全无法反驳的。
不过,不论周子心中再怎么敬佩仲平,该埋怨的还是得埋怨。
齐国好不容易将荀子重新请回来,费这么大劲,将这么大年纪的荀子送到秦国,不就是想让荀子改动吕不韦的《吕氏春秋》?不就是想让齐国得到千金?以此来证明齐国的制度非常优秀,忽悠那些即将逃离齐国的百姓?
可现在,一切都没了。
仲平得到千金,天下人有目共睹,不仅如此,吕不韦甚至还笑眯眯的带着千金,一路让天下人见证,带着众人,一起将千金送到仲平的府邸。
可谓是杀人还要诛心。
而经过仲平跟吕不韦的事件,齐国的计划也算彻底落空。
不仅是获得千金的计划,借阅《商君书》的事情直到现在也没有实现。
这怎么不让周子心急?这怎么不让周子心切?
他晚一天回到齐国,齐国的百姓就少几个。
要是拖個一年半载,回去的路上再浪费几个月,恐怕边境的百姓早已经跑光,到那时,他就算不想背锅,也得背锅。
回答不了荀子的问题,周子也只能长叹一声。
他与荀子已经是旧相识,他当使臣十几年,期间见证孔斌的崛起与落幕,也见证荀子的起落起落起落起。
虽然心中埋怨荀子,但对于亦师亦友的荀子,周子确实也不想指责他。
这么一个老小孩,谁见了不喜欢?
但是,见荀子听到自己的叹息却还没有动静,周子也是彻底无奈,想了想,干脆也是一屁股坐在桌案的另一边,学着荀子,依靠着桌案,看着水面发呆。
良久,周子突然问道:
“荀子,要不咱们加入秦国吧?”
“什么?!”
荀子波澜不惊的脸上顿时大惊失色,转头诧异的看着周子,连眼前的鱼都已经忘记。
盯着那张写满‘忠心爱国’的脸,荀子不禁放下鱼竿,抬手拍了拍周子的脑袋:
“周子,你在说什么胡话?”
周子身体一仰,躲过荀子伸出的手,愤懑说道:“荀子,您明知我说的是胡话,为什么还不做事?您明知眼下秦国的状况,您明知我心中焦急的事情,为何您就是不急?难不成您不想回齐?”
荀子赫然一笑:“怎么可能不想回齐?齐国多好?天下唯一一个还在坚守人治的国家,周子,我学的是儒家思想,秉持的是儒家道义,这天下能让我施展才能的,也就齐国一国,不然,老朽也不会再次答应祭酒一职。”
“那您为何还在这钓鱼?!”周子的声音越来越大,刚刚装的深沉全部消失,又开始对荀子絮絮叨叨起来。
“荀子,咱们的时日可不多……”
“说什么胡话?那是你。”荀子没好气的瞥了周子一眼,虽然明知周子说的是事实,但他还是不愿意面对。
“……”
周子眨了眨眼,也知道自己说错话,连忙改口:“好好好,是我是我,荀子,我的时间可不多,您若再不想办法获得千金与《商君书》,这让我怎么有脸回齐?我这都快急死了……”
“有什么用?”
“什么?”
“我说你急有什么用?”
荀子没好气的回怼一句,他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到头来还得听周子在耳边絮叨,最后躲在这都没躲过去,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说完,见周子不回话,心中也理解周子的心情,转头看向池塘,荀子继续说道:
“你也知道,眼下的秦国就如这片池水,表面看似平静一片,暗中实则波涛汹涌,周子,你也老大不小,做了这么多年使臣,你也应该能看清秦国的状况,你觉得你就算再急,秦国会先处理齐国的事情吗?”
见周子还是不回话,荀子也是叹息一声:
“你刚刚说的也对,老朽的时日已然不多……”
“荀子,我不是那意思……”
“老朽知道,你别打断。”
抬手阻拦住周子,荀子继续说道:
“老朽时日不多,也不想再生颠簸,可,就算老朽舍去这张老脸,跟着你到处去秦国各个府邸,你认为这件事情就能办下来吗?”
“周子,齐使,国是国,名是名,当年孔子他老人家带着三千弟子前往各国,想要将自己的思想实践出来,可又有哪个国家用过他?不照样宴请一番直接送走?”
“周子,这世间万事,急躁是没有用的,你急,它就在那,你不急,它也在那,所以,何不钓鱼尔?”
周子定定地看着荀子,良久,脸上的焦躁也是逐渐平静,半晌,周子突然莫名问了一句:“荀子,这话谁说的?”
“仲子。”
“……”
周子深吸一口气,长长吐出,将心中的抑郁压下之后,这才说道:
“荀子,您是齐国祭酒,不是仲平说客,您不能替他说话。”
“可我感觉他说的很对啊,你感觉对吗?”
“……”周子迟疑一下,还是点头:“是挺对。”
“既然是对,那为何不听?况且,仲子对老朽讲这话的意义,周子你不会不明白吧?”荀子瞥了一眼周子,意有所指。
周子一下子无话可说。
仲平对荀子讲这话,他当然理解是什么意思。
仲平想借荀子的口告诉他,秦国没有安定下来之前,《商君书》不会借。
即便他再怎么着急,秦国就是办不了。
可知道归知道,着急还是要着急。
要等秦国安定下来?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光是一字千金的发酵,就用了将近半年之久,更不用说仲平与吕不韦两人后续的斗法。
一字千金仅仅是开头,眼下的这场大戏,才算刚刚开始。
时间快的话,估计两三年就能解决,但要是时间慢,估计四五年也解决不了,得等到嬴政掌权才能分开两人的争斗。
可嬴政要是掌权,那不就是开启灭国之战的序章?
天下有才能的人都能看清,周子虽然自认不如荀子仲平吕不韦,但也敢说自己在天下,还是有一席之地,这么明朗的局势他自然也能看清。
所以,他不急不行。
他深爱自己的国家,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国家坠入深渊却什么都不做,至少,他要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即便这份力量很微弱,微弱的没人在意。
闭目沉思半晌,睁开眼,见荀子还在那钓鱼,周子心中的怒气跟愤懑,直接呈火箭式上升!
愤怒冲头下,周子一把抢过荀子面前的鱼竿,放在膝盖上一下折断!
但折断之后,周子就有些后悔。
他这么做,荀子不会生气吧?
正想道歉,没想到,荀子只是淡然的看了一眼,随后,从旁边又拿起一根鱼竿。
周子眼睁睁的看着荀子没挂任何鱼饵,直接甩杆下去。
“……”
合着这半天荀子在空饵钓鱼?
将怒火发泄在鱼竿上面,周子心中的愤懑也是消下去一些,迟疑片刻,周子还是出声问道:
“荀子您不生气?”
“如果折断鱼竿能让你气消,我这里还有好几根。”
“……唉。”
长长叹息一声,周子彻底无奈。
荀子已经预判了他的预判。
“荀子,给我一根。”
“给。”
“多谢。”
‘噗通’一声,周子也是将没有挂任何鱼饵的钓钩甩进池塘,呆愣楞的看着池塘。
于是,仲平府中就出现这么一种场景,两个闲着无聊的家伙,在池塘边模仿姜太公钓鱼。
从上午钓到中午,周子的眼皮都在时不时低垂。
突然,脑袋一颤,浑身踉跄一下,顿时清醒。
看了看四周,见四周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周子不禁垂头丧气问道:
“荀子,此时仲子不应该上完早朝吗?为何还不出现?”
“你在这,他怎么出现?”
荀子的一个反问,再次打出沉默的效果,让周子又是说不出话。
不得不说,荀子每句话都能恰到合适的指在点上,但这点,却是周子恰恰最不愿意面对的。
仲平的府邸对他没作任何的阻拦,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但是,他却从来没在府中见过仲平。
虽然明知仲平在躲着他,但他却不得不来。
不回荀子的反问,周子继续在这等着。
等到下午,最后实在坐不住,周子这才用力拍打一下旁边的桌案。
“砰”的一声,直接吓了荀子一跳。
荀子奇怪的看着周子站起身,眉头紧皱,对自己拜道:
“荀子,劳烦您急一急,再这么拖下去,恐怕齐国那边就会传来质问,您可能不会有事,但我……唉,荀子,我虽然才能比不上您,但相识一场,共事几年,总得有些感情,荀子,我现在,实在是没有办法,就求您向御史提一句,一句便好。”
见周子行大礼,荀子嘴唇紧抿,有些苦恼的挠了挠头,思虑片刻,这才叹气说道:
“行吧,等他过来,我提一下,不过,你还是别抱太大的希望。”
“多谢荀子!”
礼完,周子直接离开,不再继续干扰荀子。
周子刚走没多久,荀子就听到身后一个笑声说道:
“荀子好兴致,竟然在此处钓鱼。”
“呵。”荀子哼哧一笑,头也不回的问道:
“仲子忙完了?”
“忙完了。”仲平从旁边侍者手中接过鱼竿,坐在刚刚周子坐的位置,同样甩杆下去,不过,他的鱼钩上挂着鱼饵。
看着池塘,仲平笑吟吟的说道:“荀子,你说这人当真好生奇怪,没钱的时候想要钱,有钱的时候想要权,权利到了,又想要名,名声有了,又想要青史留名,青史留名有了,又想让国家刻上自己的印记,世人皆言,人心不足蛇吞象,平现在算是见识到了。”
荀子面带微笑,没有回话。
仲平说的是谁他心中清楚,但清楚归清楚,他从来不会在明面上说谁的坏话。
仲平就无所谓了,反正他们两人已经对上,他不说,另一人也会派人贬低。
都已经是对手,为什么还要给对方留颜面?那不是给自己添麻烦?
可他荀子跟那人可不是对手。
见荀子不回话,仲平换了个话题。
“七日后,便是太后寿典,秦国每年战事连连,仔细算算,竟然有将近有十几年没有举行举国贺庆,太后正好借此次齐国贺寿,来给自己办一场寿典,列国使臣皆已收到消息,荀子去否?”
“当然要去。”荀子立马回道:“列国君王大典况参加过多次,秦国大典,况还真是头一次参加,定然要见识见识。”
“哈哈哈哈,好,那平明日就将请柬交给荀子。”
话不投机半句多,仲平说完,便沉默下来,荀子也是沉默下来。
沉默良久,荀子突然感慨道:“仲子,你说这人,活着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忙忙碌碌一生,到头来,却是黄土一抔,所有的名啊利啊,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世间所有人都知晓这个道理,却还是在活着的时候,拼死去追寻名利。”
“荀子迷茫了?”
“不是况迷茫,而是有人迷茫,有人啊,寻思了几天,好像也没寻思出什么道理,有人啊,却因为几件事情便心急如焚,明明知道着急也没有任何作用,可心中却还是着急,始终无法平静,日夜思,茶饭想,过的不安,活的不乐,睡的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