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币制度,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绝对不能草率决定。
鲁锦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仔细想了想,其实元末这个时代的货币环境,是有好有坏的。
好处是,终元一朝一直流行纸币,如果今后继续使用纸币制度,不用担心太大的阻力,老百姓已经普遍习惯了纸币的存在,注意是习惯,而不是甘心接受。
至于超发什么的,那属于没有经济理论支撑的缘故。
纸币这玩意原本是宋朝开始搞出的交子,之后金朝看宋朝这么搞,就也跟着学,金朝也发行了不少交钞,元灭金、灭宋,相应的也继承了金宋两家的制度,学着他们发行纸币。
只不过金宋那时候除了纸币,还有金属货币存在,元朝则更进一步,倒也没官方废止金属货币,说铜钱铁钱不能用,但终元一朝,不论是官方还是民间,几乎就没再铸过多少金属货币。
当然这话也不是绝对,比如现在的至正朝,官方就铸造过铁钱,但发行量极少,基本约等于没有,见过这玩意的都没几个人,铜钱也发行量极少,很快就落入了地主士绅的窖藏里。
铜钱百姓基本见不着,铁钱就更别提了,尤其是伯颜当政时期的汉人铁禁制度,能让你大量使用铁钱才真是见鬼了。
这就导致了元朝纸钞彻底代替金属货币,成了主流货币,老百姓为了生活和交易,被迫只能使用纸币,于是就慢慢习惯了。
如此一来,将来再推广纸币政策,百姓的接受度就会比较高,这是好处。
坏处当然也有,那就是宋金元三朝,基本把纸币的信誉玩崩了,百姓很不相信这东西,普通小民更愿意用金属钱币,反正他们货币需求量不高,但发达的商贸一定会催生出纸币,因为这玩意方便。
宋朝亡国之前,就爆发过一次严重的通货膨胀,元朝的通货膨胀更是从头到尾。
元朝忽必烈时期最开始发行的是‘中统元宝交钞’,官方定价,两贯中统钞可以兑一两白银,然而发行量太大,仅仅过了十来年,中统钞就贬值了十倍,原本的一贯钞购买力仅相当于原来的一百文。
元朝为了解决通货膨胀问题,于是后来又发行了‘至元通行宝钞’,新钞的定价是,原本的五贯中统钞兑换一贯至元钞,至元钞的定价还是两贯钞兑一两白银。
然而根本没有屁用,后来又继续超发,到了成宗大德朝的时候,民间的银钞兑换比已经变成20贯至元朝,兑一两白银的地步了,又贬值十倍。
从开国到元中期,宝钞的价格直接贬了近百倍,也是离谱。
到了后来更是臭不要脸,直接官方下令禁止民间使用金银交易,也就是让后世很多人诟病的明初政策,金银不是官方货币,只能用纸币和铜铁钱交易。
所以但凡看不懂明初朱元璋的操作,只要看看元朝就知道了,一定能从元朝找到原因。
朱元璋的明朝虽说是去胡俗,恢复唐宋旧制,汉官威仪,但也继承了元朝的不少糟粕,尤其是户籍制度和宝钞这两样。
最离谱的是,明朝的宝钞和元朝的宝钞,几乎就是一个模子刻的。
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民国时大量地痞流氓、帮派人员,涌进了警务系统,把警察这个名字败坏了,于是新朝建立后,还知道给警察换个名字,改叫公安以示区别,我们和那帮杂碎不一样。
明朝的宝钞倒好,直接把‘至元通行宝钞’改成了‘大明通行宝钞’,纸质一样,尺寸一样,格式一样,上面的内容差别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总共就特么改了两个字,把至元换成大明。
宝钞的好处一点没继承到,元朝宝钞的破产信誉却被大明全面继承,也是奇葩......
元朝都知道把‘交子’‘交钞’改成‘宝钞’,示意和之前的不一样,你明朝哪怕改个新名字呢?换换尺寸换换格式呢,就一点没有,换俩字直接用......
当然,除了这个槽点之外,明朝货币政策和元朝还是有区别的。
首先是明朝建国之初,禁止金银作为官方货币,强行推行宝钞,也算稳定了一些混乱的金融秩序。
第二就是明朝一直在大量铸造金属货币,朱元璋从建国之前就在南京建立宝泉局和宝源局,两个铸币机构不停的铸钱,到了永乐时期,永乐小平钱的铸造规模更大,流通更广。
这就导致了虽然‘大明宝钞’一直在疯狂贬值,但民间还有大量的铜钱可以兜底,最后实现‘宝钞软着陆’,直到后来彻底废除宝钞。
这就好比你金圆券崩了,但是你还有银元可以用啊,银元‘铜钱’的价值百姓还是承认的。
大明之所以能够彻底废除宝钞,一来是有铜钱可以兜底,二来是随着明中期的白银流入,间接解决了钱荒,不然没有白银流入,就算宝钞崩了,也肯定会发行新的纸币,这是市场需求决定的,仅用铜钱肯定通货紧缩,不足以支持商业贸易。
搞明白了这些,那货币政策就好定了。
首先要确定一点,金属实物货币是肯定不会淘汰的,哪怕是到了现代,也就基建发达的中国可以用电子支付淘汰现金和硬币,而那些自诩发达的国家,都不能实现5G网络的全覆盖,和全民使用智能手机,依然只能用现金和硬币。
因此在可见的未来,金属货币还是主流。
至于今后要不要继续发行纸币,那是肯定会发行的,原因也很简单,没有白银输入,铜矿输入,仅靠国内的贵金属矿产来铸币,那是肯定不够用的,一定会造成通货紧缩。
再加上鲁锦必然要大力发展工商业,到时市面上货物肯定会变的更多,这会更加加剧市场上的钱荒。
因此面对这种情况,只有三种办法可以解决。
一,发行纸币解决通缩;
二,在家等着欧洲佬去发现新大陆,挖了新大陆的金银矿到中国买买买,然后欧洲佬迅速富裕起来;
三,自己去新大陆挖矿,往新大陆殖民,殖民地拿着金银到中国买买买,然后中国左脚踩右脚原地经济飞升,让欧洲佬继续去当穷鬼......
先不说去新大陆挖矿的事,不管是谁去挖,那都不是短期内能看见的,李善长问的是眼下的情况。
铸钱,当然要铸,问题是拿什么铸钱,铜,鲁锦肯定是不愿意的,铜是重要的工业原料,而且中国本来就缺铜。
铁钱?老百姓不喜欢用,因为古代只能铸造生铁,也就是白口铁,白口铁比较脆,铸成薄薄的方孔钱,用力往桌子上一拍,然后钱碎了,多尴尬......
还有一个原因则是铁钱容易锈蚀,难以保存,如果是不锈钢的,那肯定受人喜欢,但鲁锦目前造不出来。
铜不够用,铁不喜欢,暂时又没有别的金属可以大量铸造钱币,怎么办?还是只能在铁钱上想办法。
生铁怕碎,那就用熟铁,或者先铸造白口铁,再经过热处理使其变成可锻铁,也就是灰口铁,这样就不会轻易碎裂。
再就是铁钱生锈问题,要么烤蓝发黑,这种成本最便宜,不过做出来可能不好看,毕竟是‘黑钱’。
要么镀层防锈,比如铁芯镀铜,只需要用硫酸铜溶液浸泡一下,就能用置换反应,化学镀铜,不需要电力,这个是目前最有可能实现的,铜和铁都是现成的,火药司那边也有硫酸,材料倒是都不缺。
用置换反应的湿法炼铜,宋朝也早就有了,对于古人来说也不是什么高科技的技术。
“大帅?我们要铸钱吗?”李善长见鲁锦想了半天,于是追问了一句。
鲁锦已经理清了思路,当即说道,“钱是肯定要铸的,但我不想铸铜钱,一来庐江本就产不了几个铜,总共就那点产出,还不如做点别的,拿来铸钱可惜了,二来庐江的铁多,若能用铁铸钱,那自然是最好的。”
李善长闻言点了点头,略微思忖片刻才说道,“铁钱也行,中国之地历来缺铜,前宋川蜀汉中之地便多兴铁钱,也是无奈之举,不然也不会有交子问世。
“只是铁钱脆而易折,又易锈蚀,百姓惯不喜用,因此这铁钱兑铜钱也兑不上价,若是大帅想以铁钱为主,恐怕要比铜钱多铸数倍啊。”
鲁锦却说道,“就算多出数倍,那也无甚大碍,中国起码不缺铁,我们想铸多少就铸多少,但没有铜你是真的无可奈何,便是值钱又有何用?
“而且我还有法子铸出不易折,且不生锈的精美铁钱,虽还是铁做的,但想来价值也要高上一些。”
李善长闻言顿时眼前一亮,看向鲁锦,他知道鲁锦的家传,想来也对,公输家肯定有这方面的本事。
“大帅真有此种妙法?如何为之?”
鲁锦当即道,“铁钱易碎,盖因其为生铁,生铁本来就性脆易碎,若以熟铁铸造,或先铸生铁再经热处理,则可使其坚韧,可弯而不可折,此不折也。
“待铸好打磨清洗之后,再往铁钱外面镀铜,以多层铜皮包覆外表,内里为铁芯,外表为铜衣,则可美观防锈,还可省铜数十倍。
“至于与铜钱兑换价格嘛,我们只需将铁钱重量稍稍加重即可。”
历朝历代,大部分的铜钱一般都是3.3克左右,而现代的一元不锈钢硬币,重量是6克多,鲁锦只需要做到5克,比铜钱稍微厚一点点,这多出来的一克重量,就足够抹平与铜钱的差距了。
李善长听的连连点头,熟铁坚韧这个道理他懂,然而鲁锦说的镀铜他却是听都没听过,顿时惊愕道,“还能在铁芯外面包铜衣吗?这,会不会用久之后被抹掉,或者被人刮掉?
“还有,这钱要是铁芯包铜,那我们是当铜钱用还是当铁钱用,百姓能认吗?”
鲁锦笑着摆摆手,“为何不认,这钱虽是包了铜,但铁就是铁,我们造出来直接告诉百姓就是铁钱也无妨,百姓见其精美又不生锈,定然喜欢使用。
“至于是否会磨损,或者被百姓刮去铜衣,这其实不必纠结,钱用的久了,铜衣自然会有磨损,可人刮铜衣却几乎无用,那层铜衣比纸还薄,若是真有人刮,那就让他刮去,刮上一天也攒不出一个铜板的铜料,岂非愚人耶?”
“原来如此。”李善长闻言也笑着捋了捋胡子,又问道。
“若能铸此精美铁钱,则可缓解如今钱粮之忧,只是自前宋以来,铜铁钱便一直不足用,故而又发行了交子,那大帅,我们今后是否也要印钞?”
“钞肯定也是要用的,但自前宋发行交子以来,至今日,纸钞却屡屡崩坏,这是为何?皆因当今天下无人研究管子之学,儒生多鄙视商贾,不精研此道,又如何懂得纸币发行原理?”
鲁锦叹了口气又道,“其次则是目前纸钞制作尚不足用,一来桑皮纸贵而不堪用,二来防伪技术还不够过关,民间多有仿造假钞之辈,上不知如何发钞,下又有人制假钞,上下夹击之下,纸钞如何不崩?这个以后再说吧。
“不过纸钞虽是不发,但等定远有了食盐产出,却可印一些食盐券,以食盐为信用保障,算是一种代币,先小规模使用。”
这个李善长懂,当即道,“大帅说的是盐引?”
“是,也不是,不论是盐引,还是纸钞,终归要有一样锚定物,盐引控制发行量,又有产出的食盐可以兑换,如此一来,盐引这样的纸张才会值钱,而宋元两朝的纸钞没有锚定物,又滥发超发,崩溃是必然的。”
鲁锦寻思着有空得写一本经济学出来,给公输秘典增加增加厚度,不过他一个工科生,对经济原理也是一知半解,经济领域的公式模型更是一窍不通,但哪怕只是教给古人通胀通缩的基础,也比睁眼瞎滥发钞票强。
经济学上他能写的不多,但钞票印刷他却懂得一点,比如凹版印刷和变色油墨,能把这两样技术搞出来,起码能打造上百年的印刷技术壁垒,真不怕有人仿制。
印钞纸方面,也可以试试棉麻混纺的纸浆,这两种东西材料易得,总比扒桑树皮要强,桑树还能用来养蚕呢,那是生产资料。
鲁锦想了想,回忆着那些工艺,心头突然浮现出几个词汇,感光材料,重铬酸盐。
赛璐珞=塑料=胶卷=无烟发射药。
雷汞、卤化银=黑白胶卷感光剂=子弹底火。
重氮金属盐=彩色胶卷感光剂=二代子弹底火。
实际上摄影术和子弹是一条科技树啊!
有些人只知道欧洲佬的军工科技发达,然而这其实都是其他产业里衍生出来的。
其实摄影术的感光材料上不止分出了子弹科技树,还分出了一条印刷科技树,甚至就连后世的光刻机也是摄影术的延伸。
具体到印刷上面,就是说感光材料,除了卤化银这种感光后会析出结晶显影的,还有一种重铬酸盐,被光照射之后不会显影,但会变硬,曝光的地方变硬,没曝光的地方洗掉,这不就是一张现成的‘雕版’嘛。
理论上再把这种底版转印到其他的软金属模板上,比如铅,或者铝,就能批量印刷照片,哦对了,报纸其实也是用这种方法印的。
因为是光照制版,因此也叫晒版,同样也能用来印钞票,是最原始的光刻制版技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