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现在开始,我爱你》
我和我意中人互相倾慕并倾心吐意的第七天头上,第一次裂缝就出现了。一直以来,我都坚定意志要摆脱感情善变的控制和侵扰,我想通过理性来支持感情的走向,不论情况发生怎样的变幻,我都要向上帝说感谢。
可我摆脱不了一种隐忧。当我一个人静静思想自我们相遇以来的所有点滴,我深感在那个人身边时我们之间的距离就如暗嫩弃绝他的妹子他玛时一样又远又冷,而一旦我们分开,我又重新像未得到他玛之前的暗嫩,内心又火热又柔软,一心一意地把占有判断为爱慕。这种残酷的煎熬有时候让我恐惧。
事情是这样的。
那天阳光明媚,我坐在位于六楼的出租屋窗前。外面狂风大作,天空蓝得像洗过的。我被太阳照得暖烘烘的,直打瞌睡。就在这时,我发觉我在思念他。我们已经有一周没有见面。上一次约会时,他拉着我的手(十指紧扣的那种),搂着我的肩,还不时用他的前额轻碰我的头。我想这是目前为止我们之间最为亲密的举动了。可是这一周的最后三天里,他突然间像消失不见了一般,早起的问候和晚安都没有了。我一面猜想他一定是忙于他的工作和研究,一面隐约地感受到不安。理智没能有力地阻止我多虑犹疑的女性特质挥发,反而助纣为虐,开始一本正经分析起我们目前的情形来。我很认真地列举了三种不同原因并逐一展开分析。
他是一个物理学博士研究生,富有才华,头脑敏锐,思维清晰,对艺术和新鲜事物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好奇心。他的生活很有规律,身材匀称,头发乌黑,身上的衬衫和长裤干净平整,脸上几乎没有疙瘩,青春痘,和新长出来的胡茬。他的衣服上永远都散发着一股超能天然皂粉的香气。除了对尘世生活中风雨的经历不足外,他是一个几近完美的男子。
但我有时仍不免觉得他呆头呆脑的。老实说我对他们那一行充满了好奇,因为这多少涉及到微观的宏大宇宙这个主题。我对宇宙有着浓烈的兴趣,在年幼之时就设想过平行宇宙及其具体细节的模型。对于没能选择在天体物理学方面进行深造和奉献宝贵一生这件事,我一直有着适度的遗憾。如果不是因为我更喜欢躺在床上没完没了地读文学小说的话,也许我也可以安心坐在电脑前疯狂地用演算来证明我关于宇宙与星球的各种假设。
这等于说我的懒惰打败了我的物理学家之梦。也许你可以说人各有志,命中注定。我越来越相信所有的道路都会带领你走向你必然要走的那条路,就像卖主的犹大,如果不是他,基督不能顺当地上十字架,那么关乎人类最伟大的救恩可能就要以别的方式降临。所有人的命运早就被全能的上帝命定好了,我们那点有限的自主权根本影响不了大气候,就连对我们自身命运的轨迹,从本质上来说,也无法产生绝对的改变。
哦!伟大的造物主!你把我的一生都设计好了!如此看来,我没有选择研究浩瀚宇宙,而是选择站在它面前用自己的方式发出微小的赞叹声也是既定的。但我很满意,至少上帝没有把我创造成犹大,否则我除了上吊自杀外,还要承受世代基督徒的恨恶和地狱永世的刑罚。
很明显我要走的路和我意中人他要走的路,是截然不同的。但我被他吸引,他也对我充满柔情蜜意。除了担心他在男欢女爱这方面尚未开窍以外,我对我们的未来还是充满了想象的。所以不论怎么说,一个前三天还渴望将自己的手指扣住你的手指的人,后三天便悄无声息这件事情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忍受。
他骑自行车摔断了腿的讨厌念头一直冒出来,我不得不胡乱地挥手去驱赶它。他沉迷于数字与公式无法自拔是最完美的解释,我这样安慰自己。可是不到一秒钟之后,我想的却是他遭遇了一些别的阻力,以至于他觉得我不再有吸引力了。比如他的父母不同意他与一个年长自己的女人交往等等。其实我很清楚这样戏剧化的剧情并不适合他的人物性格。虽然他年轻我三岁,但我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很有主见的人,而且还有点固执。他的性格沉稳,在周全的思虑之前他是绝对不会轻举妄动以打乱他自定的人生节奏和计划的。这在我们相识的第一年时间里表现得尤为明显。他能控制自己的感情,也能理性地认识自己的情绪和感知。天知道我有多佩服他这样的冷静!如果不是经过考量,他是不会介绍他的姐姐给我认识的。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这是对我的极大的认可。
事情接下来怎么发展就要看我怎么把握了。应该说我已经确切获得了他内心的一个位置。难道这短暂的焦虑引发的分析不是我的自身感情过于丰沛以致矫情的表现?难道我并没有完全地信任他?这不免又引起了新的思考。或许是近来一段时间我忙于研究儿童诗歌(我在撰写一篇这方面的论文,为进一步的研究做着大量的数据资料整合工作)而不觉间染上了善于分析的毛病。
我将自己对人的信任分为两种情形。一种是普通人,我们所能遇到的所有人,这时候信任是易于建立的。如果不考虑到时间的复杂作用,甚至对他们的信任可以维持一生之久。央金就是这样获取我的信任的。
央金是一个未婚妈妈。最近她的第三个孩子出生了。在生产前夜,她通过电话找我借钱。像往常一样,她先是道歉并解释上一次借的钱为何不能偿还(因为她的男友,也就是后两个孩子的爸爸没有给她生活费),然后她铺叙了一段她目前的困境,让我听完后不得不相信她正需要用钱。她说这些的时候,我一句话都插不上嘴。她用手机给我发来她面黄肌瘦不成人形的近照,看得我眼泪汪汪的。我真心疼她。她选择了一个不适合做丈夫(对她来说还只是情人)和她孩子父亲的男人,一连给他生了两个小孩,到头来她还需要向远在千里之外的我借钱补贴家用,给两个孩子买食物和衣服。她在又高又远的青藏高原上辛苦地活着。每一次她都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她要离开那个男人重新开始生活,就在我一心以为她的生活已经步入正轨的时候(因为她有三个月没有给我打电话借钱了),她却给我扔来这么一个炸弹。她又怀孕了!预产期就在第二天!威力真不小!他们依然没有结婚,那个男人依然打她骂她不管她!这颗炸弹炸得我脑袋疼。我把她骂了一顿,言辞激烈,语气凶狠,她一边哭一边求我别生气,因为她开始宫缩了。我气得直发抖,哪里管得了那么多。我痛恨她,痛恨她的胆量和生育能力,痛恨这个即将出世的小家伙。那天下午,我在我单位的办公室手臂乱挥,捶胸顿足,结结巴巴,头痛欲裂。直到晚上,我的心仍然无法平静。我开始流泪。我问她现在感觉如何,孩子的父亲是否送她去医院做剖腹产手术了,她只回了我几个字,说他来了。
我理应放心了。可我想起了她上一个孩子出生时的情形。央金是个美人,高高瘦瘦的身材,细细的嗓音,头发在后脑勺下面绾成一个结。她浑身散发着一股冷幽的香味。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气味(有一次我问她是否用了香水,她说因为没钱,她从来不用香水之类的产品),但那气味一直留在我脑海中。她的新生儿白白嫩嫩地躺在她的臂弯里,睡梦中咂着嘴。她不避讳在我们面前给孩子喂奶。看着他的小嘴吮着她的**,她脸上散发着圣母般的光彩。
我们给小孩子送去一些纯棉的贴身衣物,她很感激,留我们吃了晚饭。她亲自下厨做了当地招待客人的牛肉面片。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她和孩子的父亲并未结婚。至于她为什么再一次和他怀孕并且坚持生下这个孩子,我想破脑袋也得不出合理的答案。她只说“你不懂”,我气疯了。
可我很想看看她的新生儿。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这几天她没有理我。我心中暗下决心,如果她愿意原谅我,我会给她些钱,毕竟小娃娃需要营养,她也是。
我不断发信息给她,问候她的景况,也给她转了些钱,才终于放下心来。
对这一类人,我好像完全没有办法,只能以我完全答应对方的请求或者跟对方绝交、老死不相往来作为故事悲惨的结局。
另一类则是我的意中人他。谈起对自己亲近的人的信任,我以前从未梳理过这方面的感情。说来惭愧,我其实没什么这方面的深刻的经验。虽然我看起来吊儿郎当,把恋爱、分手都当作家常便饭,满不在乎受伤与伤害,其实不然。我只不过善于把自己内心最核心的东西层层包裹起来,那个核越缠裹越紧密,核内部的压力已经大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最终的结果可想而知。可我没办法对任何一个有亲吻我意愿(同时我也愿意被他亲吻)的人完全敞开心扉。应该说,这样一个人,我迄今为止尚未遇到。
我不知道这一次的倾心的对象算不算。我尚没有办法评判自己对他的感情。
是的,我是喜欢他。每次见到他心都怦怦跳,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让人高兴,高兴的同时就是担忧。但目前为止我尚未发现以往恋爱经验中很快就会出现的那种悲哀的感觉。
说不定,这次是我真正意义上的恋爱。我美滋滋地在幻想中反转着剧情。可是几天过去了,他仍然没有发来一通讯息,打一通电话。我眼睁睁看着那道无处不在、一直尾随我的裂痕在我心里撕开,蔓延,拓展着它的疆域。
也许你会说,这个时候,女生蛮可以主动联系一下男生的,这样坦诚相待省得双方都互生嫌隙。其实我不小了,也理应懂得这样简单、成熟的相处之道并实践在现实生活中。可我面对一个让我想起就小鹿乱撞的人,所做的只能是手足无措。
好吧,我承认,我暗自下定的决心已毫无力量,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软塌地待在墙角,人见人厌。不过好在他又出现了,及时终止了我的自暴自弃、无端猜疑、横生忧伤。他像没事人一样又如往常一样牵起我的手。我没问他这几天怎么不联系我,他也就没有提起这个话题。可我心里像吞了苍蝇一样,不舒服了好长时间。他可能注意到了我的脸色,带我去了电影院,还贴心地给我买了一杯饮料。好吧,我决心不再去琢磨那些无关痛痒的细节了。
是的,我就是这么别扭,这肯定是矫情了。反正对象是他,我自己不痛快一阵也就好了。如果对象是旁的人,我可能就没这么好打发了。至少,我会将那个无端冷落我的人放置在我心理范围十米开外的地方。
我喝着又冰又甜的饮料,悲哀地意识到此后我们两人的相处模式大概不会再更改了。这种柔弱惹人生气。可他接近笨拙的正直又让我无缝可钻,倒是他坦然的眼神让我无言以对,根本无法再谈过去几天只发生在我一个人身上的种种剧情。我开始反思自己荒谬的想象力。他只谈当下,偶尔也涉及未来。我们才刚交往不久,他暂时还避免过多谈及不太确定的事物。
我羞愧难当。羞愧难当的反倒成了我。
隐忧就这样消弭。那道我自导自演的裂痕也悄悄愈合不见了。
我想尽可能多的时间和他待在一起,但同时又很古怪的是,我想回家,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我把前者称之为情感,后者称之为理智。不知道我所命名的理智是否经得起检验。很快就到了他要毕业的夏天。夏天是我最喜欢的季节,但这个他要毕业的夏天,却令我不像以往那样有活力。在择业的时候,他曾经问过我的意见,问我未来想去哪个城市生活。当时我的脑子一定是被门夹了,我说的是“乡下”。对,乡下。我现在还清晰记得他当时失望的眼神。一个物理学博士在我国的乡下是不可能有用武之地的。后来他没再提就业的事,直到有一次他列出了几家单位,从南到北的几家研究所和高校,那些是他拿到的offer。现在他只需选择其中的一家,他的一生基本上也就稳定下来了。
是的,又是选择。我当时好像挺生气的。真不知道我生的哪门子气,人家明明已经将决定权交在我的手中了,我却把权杖一扔,反倒责怪他把这个包袱甩给了我。他知道我不喜欢现在的城市,权衡之下选择了南方的一所高校。
“跟我一起去南京吧!”他最后说。我毫不怀疑他的真诚。
人毕生的追求或许可以仅仅用以下几个短语即可概括:开心,被爱,家人,被认可,价值。
什么是串联起这些短语的金线?
对于我来说,这根金线或许就是他。如今他选择的那条路,我是否愿意义无反顾地同行?我扪心自问,心中纠结不安。最近我在读的小说是《无名的裘德》,说实话那种阴郁的文风深深地感染了我。我不免将眼下我的情形与哈代心中的故事联系起来。裘德和苏欲凭借自己的努力,与当时社会普遍的认知相抗衡,可是他们精疲力地失败了。我十分理解苏的言行,好像我们每个人都有这种倾向,也理解裘德对知识的向往以及被“自然规律”所驱使的自然欲望。让我难过的是书中两对夫妇兜兜转转,互相消耗,好像世上就只有这几个人可以用来伤害,勾引,利用,辜负,献身。如果伤害过一次,下一次你是否不再愤怒?也不再愿意用理性来保护自己免受无辜的伤害?哈代的答案是那么苦涩。
这条金线会将我引向什么样的生活?
没错,我害怕了。害怕使我拒绝了他诚挚的人生邀请。他独自去到那个城市,开始了自己的人生。我知道他会将之前种种错误带来的结果修正过来,他有能力重新过好他的生活。他会事业有成,家庭幸福,也会实现他所盼望的人生价值。在地球这个星球上,他会顺当过完他的一生,在某些历史书中留下或简单或浓重的一笔。
而我尚未找到属于我自己的那条路。我拒绝跟他一起走的那条路未必不会幸福,但我自己黑灯瞎火地摸索了这些年以后,并不见得幸福多少。但是想到这一切都是命定之福,我也就只好叹息一声,按熄电灯,心中久久咀嚼着一句被用烂的词“人生若只如初见,当时只道是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