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应天。
暮春时节,暖风吹得人昏昏欲睡,锦衣卫衙门外,一个身着粗布衣衫,须发皆白的老者步履蹒跚地来到了门前。
锦衣卫历经数次大案后,名声大噪,指挥使杨帆的名声更是名扬天下。
不过人家的流芳百世的美名,杨帆却是“天煞孤星”的恶名,与他扯上关系的官员,就没一个有好下场的。
靖海侯吴祯、德庆侯廖永忠,还有山东孔府、河南开封的官员,谁惹了他谁家破人亡,丢官罢爵。
这使得锦衣卫的大门犹如恶魔吃人的大嘴,应天百姓路过锦衣卫大门的时候,都得低着头加快脚步,唯恐与锦衣卫扯上关系。
然而,此时老者那布满了皱纹沟壑的脸上,虽然带有掩饰不住的恐惧,但想起儿子、媳妇的惨状,那些畏惧全都消失了,被坚定取代。
死就死吧!死也得赌一把,为他们讨一个公道!
“站住!”这时,门口值守的士卒拦住老者,道:“锦衣卫衙门重地,闲杂人等不可入内!”
老者吓了一跳,定了定神,说道:“烦请大人您通禀一声,老朽要见锦衣卫指挥使,杨帆杨大人。”
啊?
值守的士卒对视一眼,询问老者道:“你认识我们杨大人?”
“杨大人这番人物,老朽怎么可能认识……”
老者的话将士卒气笑了,他当即挥了挥手道:“赶紧走,赶紧走,你以为这里是菜市场?指挥使大人是什么人都能见得么?”
老者挤出一抹笑容,道:“老朽有要事要跟杨大人说,杨大人若是不见,老朽就不走了。”
士卒眼睛一瞪,吼道:“你个老头会有什么大事,指挥使大人日理万机,哪里有空见你,你要是还不走?那我真动手了!”
他装模作样地要拔刀,另外一个士卒赶忙拦住了他道:“老张住手,你敢对这些平民百姓动手,若是指挥使大人知道了,你我定吃不了兜着走!”
显然,他很了解杨帆的脾气秉性,杨帆这人重百姓而轻士人,外面来的如果是官员,挡了也就挡了,可百姓来了若真有事,他们两个拦着不见人,丢了饭碗都是轻的。
“老丈稍等,我去通禀一声,老张,你对人家客气点。”嘱咐了一句,士卒匆匆进入了衙门里。
老者望着士卒远去的背影,松了一口气。
他也是听县里面的县丞大人说的,整个大明唯一能为他伸冤做主就只有这个锦衣卫指挥使杨帆了,故老者不辞辛苦,从家乡来到了应天,求见杨帆。
现在看来,锦衣卫的衙门还真就给了他一个机会,老者见到了些许的希望。
大堂内,杨帆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翻阅着卷宗,实在太无聊了,他闭上眼睛开始打瞌睡。
开封之行,锦衣卫杀得开封官员、士绅人头滚滚,杨帆本以为京城的官员会反击,可是自己都回来快一个多月了,这些人一个个老老实实的,没犯什么大事,莫非是畏惧我锦衣卫的大名?
杨帆觉得无聊至极,无人犯错,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也就暂时没啥事可干。
打了一个哈欠,杨帆当即在宣纸上写下了八个大字——今日无事,天下太平。
这边墨迹还未干,守门的士卒就前来禀报道:“大人,外面有一老汉说有大事要亲自禀告您,您见不见?”
老汉?
杨帆顿时有些懵了,他可不认识什么老汉,琢磨了片刻,杨帆挥了挥手,让人进来。
左右闲来无事,见一见无妨。
士卒庆幸自己没有将那老汉赶走,当即前往衙门口领人,不多时老汉就随着他来了。
杨帆举目望去,就见那老者一脸苦色,皮肤粗糙而黑,手掌宽大,怎么看都是普通农户的样子。
老者入了大堂,局促地打量着四周,见大堂之上有一俊美的年轻人,忙上前行礼道:“小老儿见过大人!”
杨帆笑了笑,说道:“老先生不必多礼,本官就是锦衣卫指挥使杨帆,听说你有大事要向本官禀告?”
老者吃了一惊,道:“您……您就是杨帆杨大人?”他见杨帆如此年轻,还以为杨帆是锦衣卫里的一个什么官,却没想到杨帆就是锦衣卫的一把手。
“老先生,吾正是杨帆,如假包换。”
杨帆话音落下,老者“扑通”一声跪地,眼泪唰的一下就流了下来,叫道:“老朽终于见到杨大人了!求杨大人为老朽做主啊!”
“老先生快快请起,这礼太大了……”杨帆见状,顿时一惊,当即走上前要搀扶老者。
“不!”老者抱着杨帆的大腿,哭喊道:“杨大人若是跟那些狗官一样,不为老朽一家申冤,老朽情愿跪死在这里!”老者痛哭流涕,将杨帆当成了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杨帆与士卒合力才将他搀扶起来,随即杨帆道:“老先生,你有什么事情要先说出来,你说出来,本官才能为做主啊,去,给老先生搬张椅子来!”
老者的情绪在杨帆的安抚下,渐渐平静了下来,他擦擦脸上的泪水,哽咽道:“老朽姓孙,家住江宁县小湾村,家中有几亩薄田,全家每年靠着田地,再上山中采摘些草药卖钱,日子倒也过得不错。”
本来孙家会一直安定地生活下去,可是突然有一天,一场灾祸降临到了孙家头上。
“那一日,一个贵公子领着一群家丁,骑马经过我家的田地,大人您也知道,这春天是农耕的日子,种下去的幼苗才刚刚萌发,娇贵得很,我家日夜看顾就怕被野兽给毁了。”
孙老汉说着又忍不住抹起了眼泪,道。
“可是那贵公子一行人踩坏了许多幼苗,我儿孙宁不满,就去与他们理论,希望能得赔偿,万万没想到那群家伙不由分说,直接几鞭子下去,痛打我那可怜的儿啊!”
杨帆的脸色微微发冷,身边的士卒气得只拍大腿,骂那贵公子好不讲道理。
杨帆轻声问道:“老先生,后面又发生了什么?”
如果仅仅是鞭打孙宁,孙老汉何必长途跋涉,来到应天城求锦衣卫?
孙老汉眼睛都红了,哭着继续说道:“那贵公子将我儿打得皮开肉绽,就在这时候,我儿媳妇前来给他送饭,没想到那贵公子竟然打算强抢,我儿自是上去阻拦。
但他的举动,却彻底激怒了那贵公子,他平日里高高在上,欺负人欺负惯了,见我儿敢反抗,竟然直接拔出刀来,一刀杀了我那可怜的儿子,随后连同我儿媳妇也一并杀害了!”
说道最后,孙老汉拉着杨帆的手,泣不成声道:“杨大人,求您为小老儿一家做主!”
杨帆眉头微微皱起,问道:“老先生,出了人命案子,你应当去江宁县衙告那贵公子杀人,我大明涉及人命案子,江宁县衙不敢不受理才对。”
孙老汉苦涩地点了点头,说道:“杨大人说得,小老儿自然知道,当日,小老儿就将其告到了县衙,可是江宁知县老爷却说,是我儿孙宁要抢劫那位贵公子,他是出于自卫误杀的,所以无罪!”
更令孙老汉感觉到愤怒的是,那贵公子还说看在他死了儿子媳妇的份上,给他十贯钱作为赔偿。
十贯钱!
他儿子的命,儿媳妇的命,还有儿子的清白名声,就值十贯钱么?
“小老儿一家本本分分,我儿老老实实地种了二十几年的地,怎么可能去抢劫那贵公子?他们人多势众十几个人,我儿子形单影只,怎敢去抢,所以小老儿不服判决,想要继续告,可是知县大人根本不受理案件,而且还派人打了小老儿一顿。”
说着,孙老汉挽起了衣袖,又扒开了衣衫,他的身上、手臂上布满了淤青的伤痕。
“最后,县衙衙役还威胁小老儿,说我还有孙子要养,我若再出事,孙儿可就成了孤儿,让小老儿不要害他,这件事就拿了钱,算了吧。”
杨帆看着孙老汉的满身伤痕,还有那张被愤怒与痛苦占据了脸孔,觉得一股怒气直冲脑门。
“所以,老人家就来了应天,想要杨某为你讨回公道?”
“小老儿一辈子都没离开过江宁县,怎么可能知道大人您?”
孙老汉重新整理好衣衫,道:“是我江宁县的县丞,偷偷告诉小老儿,这贵公子来头太大,是当今的郑国公常茂,知县都不敢管。”
常茂?
杨帆的眼中闪过一抹精光,想不到居然是常茂,真的是冤家路窄呀!
“小老儿不愿意就这么让儿子、儿媳白死,还蒙上了抢劫的名声,县丞大人为老朽指出一条明路来,他说,在江宁县,小老儿是不可能得到公道的,若真要申冤,整个大明唯有锦衣卫指挥使杨帆杨大人,才能为我孙家做主!”
孙老汉为了来应天见杨帆,变卖了家中所有的良田,然后将唯一的孙子寄养在亲戚家里,他这已经快六十的人了,孤身一人来到了应天,所求的就一件事——请杨帆为他做主!
杨帆听完孙老汉的话,一张白面气得泛红,道:“江宁县就在应天府管辖之下,也算得上半个天子脚下,江宁县的县令却如此不作为,简直该杀,这常茂竟敢明目张胆欺压百姓,简直可恶至极!”
定了定神,杨帆接着道:“孙老先生,你先在我锦衣卫衙门里住下,本官需要时间派人调查常茂的罪证,待证据搜集完毕后,还得请你作为人证,为你儿子、媳妇讨回公道。”
孙老汉闻言喜出望外,连连向杨帆叩首。
待士卒带着孙老汉下去之后,杨帆将王图找来,说了事情的经过。
“大人,据我所知,郑国公前段时间的确去了江宁县游玩了一趟,孙老汉的话八成是真的。”
郑国公常茂的荒唐行径,应天城有几个人不知道?强抢民女,杀人栽赃这种事情,常茂干得出来。
杨帆点了点头,说道:“吾也相信孙老汉说的是真的,但也不能仅听一面之词就给常茂那混蛋定罪,你现在就出发赶赴江宁县,着便衣不要招摇,将这件事给打听清楚。”
“诺!”
就这样,孙老汉在锦衣卫衙门住下,这事儿谁都没注意,毕竟他就是一不起眼的农户罢了。
应天城满城勋贵,谁在乎一区区农户?
两日后,锦衣卫衙门。
王图将获得的文书与细节一一讲述给杨帆听。
“大人,我们去了小湾村,根据小湾村百姓的说法,孙老汉一家老实忠厚,与小湾村百姓关系非常好,孙老汉的儿子、儿媳妇遭遇横祸,还是村里面的人帮着他办的葬礼。”
“而郑国公一行人在江宁县停留了五日,第三日杀了孙宁夫妇后,他依旧在江陵县中游玩,过了两日才离开,郑国公行凶当日,有务农的百姓在远处见到了。”
“县衙那边,属下也走了一遭,知县那边迫于郑国公的身份,强行压住了孙老汉申冤,至于遮掩,郑国公根本就没有想要去遮掩的意思,这事儿,江宁县许多人都知道。”
杨帆仔细翻阅文书,听到这里,他冷笑一声,说道:“杀个把人罢了,在咱们这位郑国公的眼里,死一个农户算得什么大事?他根本不会遮掩,还记得常茂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么?”
王图会意,小声说道:“属下记得,郑国公每次酒后都会说‘吾常茂要经历的腥风血雨与苦难,都被吾父担过了,吾常茂,只需要享福就够了’。”
“开平王何等盖世豪杰?结果就生下了这么一个不成器的东西。”杨帆的声音越发冷冽起来,道:“既然常茂没有掩盖证据,江宁县尽人皆知,这案子就简单的,不过要为孙老汉报仇,难啊。”
王图点了点头,说道:“郑国公是开平王之子,无论犯下什么错,陛下都不会要他的命的,而且郑国公还有免死铁券,这事最大的惩罚也就是褫夺其爵位,而且这种可能都微乎其微。”
常遇春若是还活着,朱老板可能会打压常家,可是开平王偏偏英年早逝,这一死,地位就超越了所有的功勋旧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