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梓宫,也就是棺材里,朱由校见到了自己这一世的便宜父亲。
他闭上了眼睛,留给自己的,是一个庞大而又千疮百孔的帝国。
说实话,这怪不到他。
更多的,要怪这座皇宫里的另一个先皇,也就是朱由校的便宜爷爷。
那位几十年不上朝的万历皇帝!
是他亲手终结了张居正新政,给了蒸蒸日上的大明一棍子。
是他几十年的放任不管,让朝中党争愈发严重。
张居正为大明争得的百年气运,硬生生被他折腾到了只剩六十年。
再加上后辈子孙不争气,大明由此成为最后一个汉人王朝。
自己这个便宜父亲,可能不是一个好父亲、好儿子。
但他应该是最适合大明的好皇帝!
他有几十年的政斗经验,有数不清的朝中拥趸。
他明白万历朝的弊病,也有心气去改革!
但一朝没有控制住自己,万事都成了空想。
只能无奈的将庞大帝国,交给一个没有受过一天皇家教育的孩子手中。
朱由校给他上了三炷香。
“我不是孩子,也不是你原来的儿子...”
“但大明交到我的手里,我就有责任,让她万世永昌!”
“你,安心去吧。”
伺候着朱由校上完香、净手,魏忠贤、王安等人开始给新主人汇报事情。
魏忠贤的语气轻快,还有着一丝得脱樊笼的雀跃:“殿下,娘娘已经安置好了。”
“她身边的人,我都给调开了。”
“嗯。”朱由校点点头:“分辨一下,有罪的依法处置!”
什么是依法处置?
就是杀!
宫闱之变,怎么能不死人呢!
要是不狠狠处置一批人,日后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起作乱之心!
“无罪和罪责轻的,去守皇陵吧。”
“哦,对了!”
“提拔一下姚进忠,让他跟在我母妃身边。”
提拔姚进忠?
原来殿下收服了他呀,难怪殿下能从暖阁出来。
殿下还真是有勇有谋!
不过,让姚进忠继续跟在李选侍身边...
朱由校看出了魏忠贤的犹疑:“放心!他没李进忠那么大胆子。”
“更别说,不是还有你们嘛!”
“盯着点儿他,再犯错了,朕也不会继续饶恕他。”
“是,殿下!”魏忠贤行礼,不过,他没有直接走。
作为朱由校的原第一心腹,现在最重要的狗腿子,他认为自己有资格来监督王安认错。
之前事急从权的里通内外、联系大臣,虽说是迫不得已,但这依旧是《皇明祖训》里的大罪!
不管怎么说,都得认,都得跟主子请罪!
要是王安不认、不请罪,那自己就帮他!
就像殿下说的那样:“你不体面,我帮你体面!”
这句话真是霸气!以后我魏忠贤一定也要这么说!
感受着魏忠贤的审视目光,王安内心有几分难受。
这家伙,最初的时候可是自己门下!
他能伺候王才人,能伺候皇长子殿下,还是自己推荐的!
现在过车拆桥不认人...
这帮地痞,果然不讲究!
不过,现在不是和他算账的时候。
现在必须坦白,然后取得皇长子的谅解。
不然以后被人捅出来,那可是要人命的大事!
王安大礼参拜朱由校:“殿下!奴婢请罪!”
朱由校也自然明白,王安说的请罪是什么意思。
虽说他没亲眼看到,但史书上明明白白的记载着王安通知了杨涟等人。
王安是有功的,这毫无疑问!
不说他在历史上为朱由校登基做的努力。
就单单说今天,他就给宫里的太监们起了一个很好的表率作用。
王安的智慧也不容小觑,在他任朱常洛的伴读时,他给朱常洛解决了不少麻烦事。
后来的天启初年,他也干的不错。
但王安这个人有一个缺点!
霸道,或者说刚愎自用!
他是从冯保和张居正那个年代过来的。
所以,他很崇拜这两个人。
希望能像他们一样,匡扶君王过失,帮助君王治理天下。
但,他忽略了很重要的情况!
张居正只有一个!
冯保的下场也并不好!
朱由校更与万历皇帝完全不同。
他一心的想要去模仿冯保,一心的想要去总揽大权。
其后果,必然是被君王厌弃。
历史上,他就在三辞三让中被人摆了一道,直接丢失全部职权,然后被人凌辱致死!
想到这里,朱由校有一点犹豫:要不要趁他请罪,顺势杀了他?
是的,朱由校有一点翻脸不认人的想法。
哪怕王安不久前才立了功,哪怕朱由校也知道王安的请罪主要是做样子。
但可预见的,在接下来的朝堂斗争中,东林党会是自己的主要目标。
而王安和这帮人的关系不错,以前还一起是先皇的拥趸。
王安有极大概率会成为自己掌权的障碍...
不过这犹豫仅在心头浮现了一秒,朱由校就有了决定,算了!
自己不是原来的朱由校,现在的王安也没有膨胀到历史上那种程度。
杀了他,后面就是让魏忠贤一家独大了。
而以魏忠贤的性子,没个钳制,指定搞出九千岁!
再说了,人家刚刚立功,自己就以这种可笑的理由杀了他,那造成的影响也太坏了!
到时候,骆思恭、张庆臻、卫时泰都会人人自危。
收起杀心,朱由校笑呵呵地扶起王安:“公公言重了!”
“皇考在世时,就一直说公公最为机敏,并且对公公多为倚重。”
“本王相信,公公就算做错一些事,也是为了本王着想。”
“出发点是好的就行,手段,并不重要。”
王安很是感动!
朱由校礼贤下士的手段虽不成熟,但说的很慢,体现的很真挚。
这就让王安感觉原先懵懂的皇长子,是真的开窍了。
不仅能单凭一张嘴说服姚进忠,还能在这里体会到自己的苦心...
对这样的主子效忠,真是人生一大幸事!
“奴婢惭愧!”王安擦了擦眼角对朱由校深情说道:“奴婢虽是事急从权,但奴婢还是犯了宫里的忌讳。”
“私通大臣不管怎么说,都是错!”
“请殿下责罚!”
看着再次拜倒的王安,朱由校笑了笑说道:“噢,就这一点事啊。”
“本王理解你们!”
“就当初那情况,你们除了指望外朝大臣,也没有其他办法。”
“好了,起来吧,本王赦你无罪。”
不过,面对朱由校的宽宏,王安现在却显得异常倔强:“请殿下责罚!”
“若是不罚,那以后还会有内臣以事急从权为借口,罔顾《皇明祖训》!”
“如此内外勾结,对殿下不利,对我大明不利!”
王安说的对吗?
对!
但朱由校刚刚说赦你无罪,你却坚持要治自己的罪。
这是什么?
服从性测试,还是说要在新君面前体现一下自己的刚正不阿?
朱由校有些看不出来。
但不管怎么说,心里是有一点不爽的。
当然,这点不爽还影响不到朱由校的决定,他也没必要去完全猜透王安的心思。
王安是奴仆,自己是上位者!
只有他揣摩自己的份,没有自己照顾他心情的时候...
不过既然已经决定留下他,那就好好留。
朱由校再次将王安扶起,他拉着王安的袖袍夸奖道:“公公果然是肱股之臣!”
“若非公公提醒,本王错矣!”
“好,那就依公公所言,罚俸三月,以示惩戒。”
没等王安谢恩,朱由校继续说道:“本王之前也说过,诸位辛苦了。”
“对诸位的辛苦,本王不能只是口头表示一下。”
“这样吧,加俸一年,以示恩宠!”
先惩后奖,惩三月、奖一年。
可以说,朱由校的姿态,已经做的足足的了!
这时候,王安再反对。
那他得罪的就不仅仅是做出判决的朱由校了,还有自己本身代表的那些人,他也会得罪!
大家会说,“你王安要买名,别把我们作为代价啊!我们只想平平安安的,让殿下揭过这件事。”
何况,朱由校已经递了三次梯子了,王安再不顺坡下的话,也说不过去了。
所以,王安再次大礼参拜朱由校:“圣明无过于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看着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去安心办事的王安,朱由校点了点魏忠贤:
“羡慕吗?司礼监秉笔,未来说不定是掌印!”
“就连你主子我,也不得不按照人家的意思办事,先惩了人家,再奖人家...”
噌!
魏忠贤的头皮发麻了!
刚刚还你来我往的主仆情深,现在主子却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
主子...主子...
看着被吓傻的魏忠贤,朱由校笑了笑:“体会到伴君如伴虎的感觉了吗?”
听着主子语气里的调笑,魏忠贤悬起来的心放下一半。
主子这样说话,代表就算有事,也没自己的事!
他扯了扯自己的嘴角,收起之前的轻快与雀跃,小心对朱由校回道:“殿下,奴婢...奴婢体会到了...”
朱由校毫不在意的挥挥手,然后拿起桌子上的一个铜烛台。
“知道吗?本王就是靠这个东西,从暖阁里闯出来的。”
“知道,殿下神勇,一击就掷晕了姚进忠那老儿。”魏忠贤亦步亦趋的跟在朱由校身边,虽然他不知道主子为什么提起这个,但他依旧小心回答着主子的每个问题,他不想被主子厌弃!
“本王为什么要掷烛台,要闯暖阁?”
“奴婢,奴婢不知...”
“为了主动权!”朱由校看着魏忠贤握紧了拳头:“为了掌控乾清宫的局势!”
“本王不想坐等,不想随波逐流,更不想被人逼迫!”
“所以,本王拼了!搏了!”
“奴婢受教。”魏忠贤顺着朱由校的话去说,希望能逗朱由校开心,让他赶紧结束这个危险的话题。
“进忠...”
“殿下!”
“你觉得宫中王安一家独大好吗?”
“奴婢...奴婢...”
“说实话!”
“...不好...对殿下不利!”
“嗯。”朱由校满意的点点头,然后拍着魏忠贤的肩膀对他殷殷嘱咐:“进忠,赶紧成长起来吧!”
“本王需要你们的帮助!”
朱由校这话,几乎可以说明示了!
那对朱由校将自己推出来,与王安这位根深蒂固的大太监打擂台,魏忠贤有恐惧吗?
有,但不多!
更多的,是激动!
魏忠贤知道,在自家主子离皇位越来越近后,自己一定会水涨船高。
所以,就算是对王安这位恩主,他也有几分翘尾巴。
不过后来主子的态度,让他觉得自己还得蛰伏几年...
可没想到,王安刚一走,主子就对自己推心置腹!
这可真是天大的机会!
魏忠贤当即拜倒:“奴婢,一定为殿下效死!”
“嗯,本王信你。”朱由校笑着坐到椅子上:“进忠...进忠...”
“这个名字不太好!”
“总让本王想到那个胆大妄为的李进忠。”
“这样吧,本王给你改个名,有‘忠’,再加个‘贤’,就叫你忠贤吧。”
“希望你能又忠又贤,成为本王的得力帮手。”
“谢殿下赐名!”魏忠贤的忠心值又上涨了一点儿。
现在就算让他去炸碉堡,估计他也能热血上头的往前冲!
朱由校摩擦了一下手指,以魏忠贤制衡王安,以王安拴住魏忠贤,内宫应该就不成问题。
现在最大的问题,还是要面对外朝那帮大臣们!
没有了李选侍这个共同敌人,相信他们现在也是心思各异。
一个个都是修炼千年的老狐狸,不好对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