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的沈府,张问达闻言之后如同晴天霹雳。
“陛下不仅不问罪,还要问学于李贽?”他难以想象是这样的结果,“陛下难道不担忧……”
“若有人以为陛下要于学问上改弦易张而离心离德,那便应离尽离。”沈一贯如实回答,“明白了吗?陛下说,这便是蠢罪。”
“这……”
张问达坐在椅子上犹如垮掉了一般,而后期盼地看着沈一贯:“元辅,难道您和申太常就没有……”
“……哎。”沈一贯长长地叹着气,“学问之争是假,能够遵奉旨意厉行优免的官绅,才是学了正道,明白了吗?”
“……那岂不是弄巧成拙?”张问达捏着拳。
“大明……回不去了。”沈一贯缓缓地摇着头,随后苦笑道,“老夫这首辅,既不如汝默专管文教,也不如元驭主持新政啊。该乞骸骨了……”
“元辅!”沈家花厅之中顿时有数人大惊失色,“当此之时,您岂能有退隐之心?天下还仰祈元辅遮风蔽雨……”
“老夫早就有致仕之心,若非情势如火,心忧社稷,如何会恋栈至今?”沈一贯看着他们,“老躯已疲弱,这回是真的无能为力了。陛下不见新政之功、不遇天大祸患,这新政是定要更进一步的。诸位,早做打算吧。”
他在自然而然的形势变化中从浙党党魁转变成为旧党党魁,现在他乱着旧党的军心。
沈一贯如果一心请辞,已经可以另谋功业的申时行又一贯只是一个调和的中间派,难道旧党就这么人心涣散下去?
但沈一贯知道他的阶段任务已经完成了,皇帝点出他不该用李贽的私德去进行攻击,就是点一点他要关注自身私德吧。
他也不用去提醒这些人通过遵奉旨意、用实际行动表达自己的忠诚和能干就不会有问题,基本都是聪明人。他如果出言提醒,岂非表面上就已经“叛变”了?
但他回到了老家,才好通过“屈从”去厉行优免,用致仕首辅的巨大示范效应让皇帝满意。
哪有新政推行不搞掉一两个顶级重臣就能成功的?
第二天沈一贯就递了辞表,皇帝挽留。
当天李贽入了城,沈一贯又上了一道辞表,皇帝在次日朝会上亲口挽留。
但刚刚散朝,皇帝召李贽和衍圣公、阁臣、礼部尚书面圣,还留了一个张问达。
于是沈一贯直接在内阁告病,又掏出一份辞表出宫回家去了。
养心殿内,朱常洛看着田义匆匆递来的沈一贯那第三道辞默不作声许久。
孔尚贤心里很感动,看着光头李贽的目光也带着愤恨。
元辅只差把对皇帝召见李贽的不满写成揭帖了。
如此坚决请辞,突出一个不屑与之同堂辩学。
“首辅这么做,接下来朝堂上下还有多少辞表呈来?”朱常洛长叹一口气,“卓吾和尚,朕要见见你,朝堂竟骤起风波。”
“陛下,我自号卓吾,却不是和尚。”李贽纠正道,“我也喝酒吃肉,剃发是头痒懒于梳理,居于佛寺只图清净罢了。陛下要见我,首辅一意请辞,那是他名心太重、回护太多,与我无关。”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儒不儒僧不僧道不道……”
孔尚贤立即开口喷他,毕竟李贽实在是他孔家表面上最大的敌人。如果孔夫子都不过一个庸人罢了,那么夫子后人凭什么享受世代尊崇?
李贽只是微微瞥了他一眼,懒得与他争执。
水平太低了。
他只是颇为好奇地看着皇帝。
把这么多人喊来,难道是要听辩论?李贽没兴趣。
如今面对首辅接连请辞,他又会怎么做?
说朝堂上下不知还有多少辞表要呈来,又似乎偏向于恩准他致仕算了,已经在想沈一贯去职之后的事。
“衍圣公稍安勿躁。”
朱常洛制止了孔尚贤,然后看了看申时行。
让他们提醒孔尚贤用实际行动反驳李贽,怎么到了这里只放嘴炮,说的内容还十分肤浅。
等养心殿里安静了下来,朱常洛才继续看着沈一贯的辞表。
虽然只是托辞老病,但君臣还是有默契的。
朱常洛知道他想要交换的是什么,也知道他想拿什么来交换。
允了请辞,这就是走正常致仕流程,是有退休待遇的,至少不在被考察的士绅之列。
他和随后的他们因为不满皇帝问学于异端而请辞,回去之后夹着尾巴做人自我扫除污点,那很正常吧?一方面避免被清算,另一方面也显现出皇帝的强势和坚决。
当然了,朱常洛最好也不要真的清算他们,否则就真让天下官绅进一步寒心了。
大家都掌握好分寸。
“传旨。首辅以古稀之躯,负国事之重……”
朱常洛下达着旨意,言辞之间当然也不说是因为李贽的事情,只因为沈一贯的年龄确实大了,身体状况也不太好。按首辅致仕,加衔、恩荫、赏赐,该给的尊荣都来一套。
可听在孔尚贤和张问达耳中,只觉得怅然若失茫然无措。
堂堂首辅,就这么干脆利落地要离开了吗?
张问达觉得沈一贯这次是真的搬起石头砸了脚,因而也更加忐忑自己的命运——毕竟他是听沈一贯的意思才弹劾李贽的。
他并不知道沈一贯其实早就想致仕,只不过又拖了一年多。
大家见证着内阁首辅的正式离开,让人没想到的是,陈矩忽然来报。
“陛下,定国公薨了……”
“什么?”朱常洛都意外不已,“为何突然……”
年前腊月里商议昌明号的事,徐文璧已经尽显老迈之态,今年来就允了他不上朝。但最近,并没有他病重的消息传来。
陈矩答道:“府中说,今晨起来跌了一跤,没想到不到一个时辰就薨了。”
礼部尚书朱国祚神情凝重:“陛下……”
朱常洛沉默着,挥了挥手:“依礼治丧,大宗伯先去忙吧。”
朱国祚如释重负,立刻告退。
申时行和王锡爵也十分意外,心中不无萧索之意。
毕竟是打了这么多年交道的人。
而今天既允了首辅致仕,文臣之首离开朝堂,武臣之首更是薨逝。
孔尚贤盯着李贽,很想说一句此人不吉。
这扫把星的威力也太大了一点!
他没说话,但上疏弹劾李贽的张问达则脱不开身了。眼见皇帝连首辅请辞都允了,他自感十分危险,因此趁着皇帝此刻陷入沉思就开了口:“陛下,此人一贯宣扬异端邪说,如今蒙恩面圣奏对,定国公无病薨逝,此上苍示警……”
张问达不开口还好,他这一开口,申时行心叫不好,朱常洛则顿时脸色一沉。
“是不是今年再有什么天灾,朝野又会说是新政祸国,天象示警?”
“……臣……臣……”张问达赌错了,就只能跪了下来,“臣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朱常洛心情很坏,盯着他问道,“把定国公薨逝与朕召问他扯到一起,是什么意思?”
李贽叹了一口气,随后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却显得并不在意。
事情如此凑巧,他身上免不了多两桩流言了。这流言又一真一假,何处说理去?
张问达当面犯了蠢罪,朱常洛平复了一下心情就挥了挥手:“你当局者迷,朕懒得怪罪了。定国公薨逝,辍朝三日。卿等也该去吊唁,先退下吧。”
李贽也准备离开,朱常洛却又说道:“李贽留下。”
申时行往外迈的脚步顿了顿,最后却没说什么。
但出了养心殿,他却对王锡爵说道:“要劝一劝在京诸员,此时莫要惹是生非,学着沈肩吾请辞。”
“那非汝默与沈肩吾能劝。”王锡爵看得通透。
申时行点了点头。
皇帝既然点出来了,他们总不能真让朝堂上出现许多辞呈来。
如果定国公没有突然薨逝还好,现在他突然走了,朝堂上如果真的出现了许多辞表,那反倒真有先把李贽打为异端凶星的架势。
这不是正道该为之事。
原本六月里才去世的徐文璧早走了一个月,朱常洛也不知道他是早走了。对朱常洛来说,这算是凑巧。
看着李贽,他开口说道:“朕本可置之不理,如今召你过来,算是为你也惹出一场风波来了。”
李贽有些意外,随后摇了摇头:“我这一生早已见怪不怪。”
朱常洛遣了田义去代他吊唁徐文璧、赏赐徐家,现在一方面想着勋臣之首薨逝带来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想消化一下复杂的心情。
“畅所欲言吧。”朱常洛给李贽赐了座,“朕听听你的看法。”
李贽犹豫片刻,而后直言:“陛下单独留对,传出去不好。”
“你竟是瞻前顾后之人?”
“世人皆谓我目无皇权,我实则盼着再有圣君。我赞始皇帝千古一帝,谓武曌圣后政由己出,明察善断,尊太祖万古之一帝。”李贽坦然说道,“陛下何不当我也是阿谀君父之人,如今替陛下多思量一二?至于我这一生学问心得,陛下想知道,我有《藏书》、《焚书》等诸卷。”
朱常洛听得有趣:“把你的著述搬到御前,不比单独留对更不好?”
“陛下都召我来面圣了,再搬点书来看有什么奇怪。反倒陛下看没看,谁知道?非要我口述,那得说多久?我口才足以让许多人说我蛊惑人心,若陛下听到半夜,岂不是让人有陛下夜半虚前席之忧?”
“那他们怕的是朕问苍生还是问鬼神?”
“都一样。”李贽叹道,“泰州一脉为苍生著书立说传教,与恶鬼邪神无异。”
“那好。”朱常洛站了起来先作了个揖,“朕先看看先生是何等恶鬼邪神。”
李贽也站了起来回礼,想着自己寓居通州时,在那南来北往的市井听说到的新君。
他实在很年轻,但是又显出一股子异样的通透。
先生和恶鬼邪神这俩词搁一起就很奇怪。
“陛下名声,如今实在不比我好多少。”他忽然多嘴了一句。
“朕知道。”朱常洛点了点头。
“……我曾自以为五十岁以前像狗一样浑浑噩噩。”李贽奇怪地看着他,“陛下似乎不在意名声。”
朱常洛只说道:“朕是皇帝,可以不迁就。”
李贽叹了口气拜了拜:“诚然,比不了。”
说罢就走了。
跟皇帝比就已经很大逆不道了,但他好像理解了这个问题。
也不提把自己的书送入宫的事,好像皇帝理所当然能办好。
六科廊那边很快见到李贽又出宫了,皇帝并没有和他聊太久。
朱常洛还在琢磨着李贽的表现,难道这家伙反倒更欣赏秦始皇、武则天、朱元璋这种狠角色?
他对李贽当然有一些了解,但还不知道李贽居然把朱元璋夸得万古一帝,甚至超过了秦始皇这千古一帝。
这种明太祖舔狗怎么被打为目无皇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