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密院的真实面貌在李化龙面前铺开。
等班底完全确定之后,枢密院就将成为朝堂第一个拥有实职相位的中枢衙署。
从一品的枢密使,不是什么恩赐的衔,是辅佐皇帝专门处理军务的武相。
两个副使,五军右都督,总参谋……
院中诸堂……
文臣兼武职,文武双俸……
有进无出……
李化龙这才彻底明白皇帝为何要排出那般礼遇来见他们。
“唯圣恩深如海重如山……”
田乐正要总结,武英殿外却传来皇帝的声音:“非只为圣恩!”
八个人都站了起来,弯腰迎接。
朱常洛走到右手边的第一个人面前,这正是李化龙。
笑着看了他一眼,朱常洛才看了看其他人,点了点头之后走到堂上居中专门放的一个皇帝宝座那里,坐下之后压了压手。
“枢密院之重,并非只为君恩,更为了内可保家卫国保境安民,外能开疆拓土再奠华夏之基。”
李化龙看着皇帝,只见皇帝肃然说道:“朕御极天下,不只想要你们的忠,还要你们的义,更要你们都能与朕一心为大明、为大明百姓谋利!”
“臣惭愧……”田乐站了起来行礼。
“是想到刚才罢了,朕自知田枢密忠义。”朱常洛又笑起来,摆了摆手,“若非知道朕的志向,田枢密也只与李于田一般谨慎罢了。”
李化龙听皇帝如此评价自己,不由得想起此前恩师对他说的话。
今天一见,皇帝是一个让人感觉很矛盾的皇帝。
之前在乾清宫里的皇帝是个心机显然很深沉、阅历手段都很老练的皇帝。用天家四世同堂来礼遇臣下、让他们忠君,这当然是一种手腕。
太上皇帝退位、禅让这种从没有先例的事件背后,李化龙当然也听过一些传闻。
那个时候的感觉是皇帝心智远超同龄人。
但此刻,皇帝进入武英殿之前的话语,进来之后的做派,说的话与举手投足,又明显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有真正亲近的感觉。
“看来田枢密已经与你说了枢密院之事。”朱常洛看着李化龙,“可有什么不明白之处?”
“臣……”李化龙想了想,犹豫了一下,随后还是问,“臣这中军右都督,不知差遣是什么。臣在南京……”
“五军都督府所辖省府州卫所,已经准备调整了。”
朱常洛言简意赅,让陈矩展开了之前和田乐商议之后划定的新舆图。
对熟悉大明五军都督府的人来说,变动着实不小。
这下李化龙更加不明白了,因为中军都督府明显直接连通了北京南京。
“在枢密院,枢密使和两个枢密副使、总参谋都是文臣。在五军都督府,则是武臣居左。”朱常洛又明白点出一个关键,“军务大事,中枢还是要文武平衡的。但在地方五府,文武都听命行事。既是军务大事,武臣为尊,文臣为佐幕……”
地方上,枢密院文职也有武臣身份,皇帝给出的定位已经十分明确:武臣为尊,文臣为佐幕。
这是一个不得了的变化,哪怕仅仅是在地方上。
说罢详述着地方军务上面的变化,李化龙越听越心惊,越听越忍不住问:“陛下,南直隶且不论,地方都指挥使司也是武臣,但江西、福建、广东、广西提刑按察使司……”
“这便是随后对地方上来说变动极大的一点。”朱常洛也明白回话,“鉴察院下,还有各省督抚。过去,督抚都是兼管军务。但后面,提刑按察使司要有变动的,军务的归枢密院,地方刑名归施政院。”
地方上将来如何改,还需要商议。
但是大原则上,目前地方上是很吊诡的。
原本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分管民政、刑名和军务,但与五军都督府式微一样,地方都司也渐渐式微,许多军政都是提刑按察使司在管。
布政使司无权过问提刑按察使司的军务事,但地方上又不能坐看提刑按察使司越来越膨胀,因此原本的地方监察体系又渐渐要被提高地位。
巡按、巡抚、总督名义上只是临时差遣,但实际上又成了真正的封疆大吏。
那么省级单位反倒隐隐成了都察院掌握着更多的权力,插手的领域非常多。又是运动员又是裁判员,这也是不健康的。
温纯在进入到了枢密院之后,才觉得继续留在鉴察院不见得是多好的事情。
“因此眼下不必过虑,前军都督府主要无非是南京及所涉卫所罢了。你在南京,首要事是参预南京守备厅机务,帮助南京守备魏国公徐弘基和前军左都督平夷伯陈璘操练长江水师。”
李成梁等人不由得侧目,这是他们知道的第一个左都督。
但魏国公徐弘基又没有冠以任何五府职务。
南京没有枢密院。南京五府官职该怎么办?
皇帝并没有解释,李化龙听完也没多问,只是躬身领旨。
“魏国公奉朕旨意,以孝陵卫为基础整训留守亲卫。长江水师若有成,内可经河湖直通湖广江西河南山东。”朱常洛看着李化龙,“先把江南的军务基础打好,先借长江水师把两广及福建海防道管好。前军大都督,由襄城伯来做。你们只记住,前军都督府将来以水师海师为重!”
至此,前军都督府的顶层班底是确定了:李承功为大都督,陈璘为左都督,李化龙为右都督。
而皇帝也已经明确地点出了前军都督府的重要使命:水师和海师。
长江水师和与之陆上搭配的孝陵卫,实则就是南京的京营,便于机动到江南要害。
刘綎、萧如薰、张维贤期待地看着皇帝。
朱常洛也没有让他们失望,很快继续说出自己的决定:张维贤为右军大都督,刘綎为右军左都督。
他们也知道了右军右都督是谁:如今巡抚宣大山西的彭国光。
而皇帝也明说了地盘如今大幅缩水的右军都督府将来重心何在:经略西南。
那边的黔国公同样没在五军都督府有什么职位。
萧如薰则任后军左都督,与梅国祯搭班。
左军左都督则是让新建伯王承勋去做,与邢玠搭班。
中军大都督毫无疑问是李成梁,左都督则先空着在。
至此,前后左右中五军都督府里,只剩左军、后军没定下大都督,中军没定下左都督。
“中军大都督,京营较技之后再定。左军、后军大都督,先空着。”朱常洛看着他们,“历朝历代,北虏总是后患。承平日久,内忧也总是盘根错节。交趾富庶之地,外缅物产丰饶,但国朝总是京营乏力,盖因内忧外患不能绝。”
“朕说了,要忠要义更要利!西洋夷人已在南洋开疆拓土,甚至侵扰到了大明的事情你们已经知道。倭贼更是先为祸东南,又想从朝鲜进犯。事不预则不立,朕悬这两个大都督之位,将来功高者为之!”
“左军,后军所防,朕在北京离得近,有枢密院和左右都督,无损大局。倒是前军右军……”
朱常洛一个个看过去:“英国公,你祖上是西南建功。”
“彰勇伯,你在云南退敌有功。”
“于田,你巡辽平播都有功,如今厉行优免,南京任重!”
最后则看向李成梁:“彰勇伯、平虏伯外任为左都督,皆选三千京营精锐为标兵。京营不必补员,越是练得精锐,越是有用!”
接下来趁李化龙这个能够统帅大军的人也在,这八号人和皇帝先行同步了一下如今的内外形势。
内部自不必言,但李化龙是第一次明明白白地听皇帝袒露他的野心。
那是一个令人不敢多想的野心。不论实战还是羁縻,但皇帝的目光确实看着彻底收服北虏之后的草原和辽东,看着西面天山一带他口中的更好的“金瓯”,看着东边、南边与西南边的海防——那自然要把防线外移。
在同步的外缅局势里,皇帝就明说了那东吁王朝的上个国主如何被擒杀——对头竟雇了从西洋过来的夷人,借了他们的火器之利。
“昔年倭贼不过是长刀利剑罢了,但来去如风,加上有些里应外合,便让大明头痛了几十年。嘉靖年间至今虽然也败了西洋夷人战舰几回,但损失也不少!”
朱常洛看着要去西南重新准备西南边防、要去南京的李化龙:“如今朕专设一房四院,正为将来预谋!大明虽为天朝上国,但如今倭国敢犯我威严了,西洋夷人已侵我藩国海疆了。陆上大患,海上强敌,大明必须有谋国长远之君臣。这便是朕说的,信重卿等并非只为了示君恩,更为了内可保家卫国保境安民,外能开疆拓土再奠华夏之基。”
“陛下圣明!”
有人是真心这么称颂皇帝的抱负,有人只是觉得皇帝为枢密院文武勾画了极大的前程图景。
但是,朱常洛确实不用多去渲染海洋时代的隐忧,毕竟大明确实在朝鲜损兵折将许多、区区倭国没有干脆利落地击败。
而满剌加作为大明藩国丧国已久,广东、福建海防道都与西洋战舰交过手,这也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了。
重要的是,大明确实仍是君权至上的帝国。
皇帝的意志,决定着整个帝国往什么方向偏转。
也许会缓慢,但只要皇帝仍在、意志仍坚定,那么方向是确定的。
今天,皇帝一家四世同堂接见他们这些枢密院重臣,未尝不是告诉他们这是天家共同的意志,而且会传承下去。
中枢衙署大改这么重要的事,皇帝看起来也并没有瞒着太皇太后和太上皇帝。
忘了太上皇帝殷切托付的眼神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