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想“供奉”哪些人,是不是一定需要儒门认可?
当然可以一意孤行,只要觉得能承受天下儒生的“离心离德”就可以。
但皇帝又不是没有给出解决方案:儒学已被皇帝视为“囊括所有学问”的学问,只看你们愿不愿意迈出这一步。
这毫无疑问是一次思想上的大震荡。
百家苑之中皇帝的决定和赏格传出来之后,申时行也压不住大家的担心,呈请皇帝再次专门开一次燕朝,这次不拘进贤院的诸位。
朱常洛没有拒绝,这次燕朝选择在乾清宫里开。
一房四院,都有人参与,已经算是小半个朝堂了,来的还都是朝堂的中坚力量。
乾清宫正殿的明间里站得满满当当。
参拜过后,朱常洛也直奔主题:“为朕有意在万岁山定立圣庙、刻定律碑林一事,有些臣工已经上了题本、奏本,老规矩,朕也命人把大伙的主张、依据都摘录了出来。王安,你先念一念。”
田义和陈矩虽然目前身体还好,但年纪越来越大。
现在殿中有这么多人,王安来代劳,念得响亮一些。
朝臣们的主张,大多都是委婉劝阻。
依据包括:
已经有孔庙了,既供奉着至圣先师,还有其他从祀的先哲。再立一庙,也以圣名之,孔庙圣哲们何去何从?这说的是混乱问题。
圣庙规矩,是要有发现“定律”的功绩。如今要由末学后进对圣哲们的学问言论再重新注解、提炼出定律吗?恐怕后人并不信服。这是原教旨的借口。
另外这定律的范围似乎不止气理本源,也有一些机巧小道。就好比目前,似乎墨翟等人的发现最容易提炼出许多来。然而当年百家争鸣,大成至圣先师与他们大体都是同时代的人,谁尊谁卑谁主谁次?
王安念了很多,朱常洛看着神情不安的重臣,第一个安排是:“今日燕朝,自然会在青史上留一笔。朱卿,着经史馆暂充起居注官,记一记。”
这个安排说出来,众人更加觉得严肃,同时也有浓重的使命感。
而申时行面带忧愁:其实这何尝不是皇帝对太常寺的不满,半年时间过去了,他们并没能迈出那一步。
如今皇帝来了这么一手,是要催促甚至逼迫着大家开始主动去改革儒学了。
太监们抬来了书案,朱赓这个御书房中极大学士安排了人,经史馆的修撰、编修忐忑地坐到了后面。
墨已磨好,他们都握起笔,蘸好墨,紧张地望着大家。
然后是朱常洛先开口:“基于周公及三代礼乐,夫子之后世间始有儒学。然此前,虞夏商周,王朝更替,生民繁衍,自不能说全无学问。而后历朝历代,儒虽渐成显学,也有君臣崇佛信道,偏重法治。朕先开宗明义:一切学问,都是参悟自天地人,为了让天下生民能安身立命繁衍生息。”
那边笔走不停,这边郑重恭听。
朱常洛明白地说:“卿等都是饱读之士,依据朕不必多讲。即便天子之尊,既有受命于天之言,也有兵强马壮者为之之语。显学、异端,实则无非天家尊崇什么学问、认为尊崇什么学问于国有益,江山既稳,百姓也能各安其职。但绝不是说,儒学就是天下唯一的学问。”
乾清宫里的气氛是凝滞的,天子的言语已经在自己撕掉天子的神圣性了。
这种事他都愿做,对儒学本身再有什么看法又有多奇怪?
这还是他提前命人来记载今天这次燕朝,随后再说出这些话。
朱常洛在继续:“朕也是学儒长大,朕此时也认为,儒学好。好就好在,一直是兼收并蓄的,一直都是立足于经世济民、以民为本的。今日卿等为难,朕为卿等找来一句。夫子有言: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若论学问思想,夫子也秉承着总结前朝得失的宗旨,述而信之。今时今日,卿等可述、可好之古,则是虞夏商周而至秦汉唐宋明。”
这八个字,说的是儒学的由来。司马迁所记:孔子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
在总结和继承了此前三代“亲亲”、“尊尊”的传统文化基础上,在提炼了更早时期六德、六行、六艺的基础上,他才提出了自己的思想主张,但同时也说自己只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
朱常洛给出自己的观点:“总结历朝历代得失,不断推陈出新,正是儒学本色。孟子说出了政在得民,董仲舒兼采百家有了天人感应。而后程朱主张了理学,如今又繁衍出心学。儒学本就不断在变,如今为何不能再破桎梏?只不过是儒学千余年来都是显学,因而成门成教。朕以为,这是两回事。”
最后一锤定音:“今日卿等再有见解,该从学问本身来谈,不该从儒门、儒教的立场来谈!”
两个临时的起居注官一口气记到了这里,手腕都开始微酸,而后敬畏地看了一眼皇帝。
不管怎么样,皇帝这番话至少是对儒学的源头和变迁都有非常清晰的梳理。
说的话非常现实,最后也点破了此刻这个燕朝的本质起因:儒本不神圣,正如皇帝也本不神圣。
中间虽然隐去了唐时的天命论,但点出了天人感应,其实也就说明了天家和儒门只不过相辅相成。
如今这个燕朝,其实不是因为儒学该不该改变,而是皇帝口中的儒门、儒教愿不愿意改变。
大殿之中顿时沉默着,大家的目光看着的只有两人。
一个是申时行,一个是孔尚贤。
前者是太常大学士,如今专管的正是天下文教。后者是夫子后裔,若说有儒门,他家是“门主”,若说有儒教,他家是“教主”。
朱常洛看的是申时行。
孔尚贤需要看吗?
申时行压力很大,他也知道必定要由他第一个开口。
“臣有一问,斗胆奏请陛下解惑。”
“讲。”
申时行已经虚岁六十九的人了,先行了个跪礼,然后问道:“陛下既然开宗明义,臣也斗胆请教:昔年百家争鸣,儒道法墨等诸家并称。如今要诸道合一,以儒学统率之,先不论儒生之惶惑,各家传人,焉能安然处之?”
朱常洛凝视着他,先说道:“燕朝也是朝会,既是议事,明白说话。这个疑惑,朕来答,申卿先平身。”
“……臣谢陛下隆恩。”
他站了起来之后,朱常洛就说道:“看来定要给句准话。不过申太常这一问,倒不算完全从儒门、儒教的立场来问,是一个务实问题。”
这就是申时行要跪下问的原因,也是朱常洛说他问得委婉的原因。
说穿了不还是对地位的担忧?只不过借着当年并称于世、如今却要统率学问大道带来的认知混乱和民间接受度的说法。
大家最担忧的其实是皇帝“流连”百家苑,对于那些立竿见影的奇技淫巧似乎更感兴趣,这当然会让大家担心某些人以什么墨家等为名,反而驱逐了儒学成为显学。
朱常洛看着众人,抬手伸出三个指头:“三点。”
“其一,夫子有教无类,伊川先生也说夫子教人各因其材,而后有四科十哲。今时今日,天下文教,开蒙皆自儒学始,无非再各因其材、不拘几科。四科有十哲,百科呢?秦汉以后,再于各门学问有所建树者,哪几个不是学儒出身?所以,学问只是学问,人都是一样的人。儒学放开心胸接纳各家,天下追求学问的人就都是儒生。”
既然都是儒生,不用担心大家来抢地位了吧?
“其二,在职诸官除武将为,皆有功名在身。在野百业,是士绅居首。如今都一千多年过去了,除了一些僧道,寻常百姓又有几人在乎昔年百家之争?即便有些混乱的想法,朝野清议终究是在儒门,卿等难道还担忧人言可畏?”
大家略有不自在,皇帝这话像是挖苦:以今时今日儒门的实力雄厚,连皇帝都免不了被他们臧否甚至被舆论逼迫得要三思而行,其他民间人士的想法还需要很在乎吗?
口诛笔伐一开,想要统一意见真的很难?
“其三,儒学之长,就在于治德、治政、治人。天子之尊,也是求江山社稷有德化,政通人和。历朝历代都尊儒,这个道理正该卿等来思索。朕倒以为,这里也藏着恐怕不止一条关于治政人伦的定律。儒学是因为合了这定律,千余年来才不可或缺。”
所以这第三点才更加重要一些。
朱常洛总结道:“故而卿等不必忧虑什么各家传人不能安然处之。如今已无什么纯正的各家传人,即便有,朕承社稷之重,也知道儒学最利于国。将来儒门或有出自各学科,但始终是儒学传人。况且朝堂上什么时候没有争斗,往往也不是出于学问之争。庙堂之上,朕要的不是乱,只要都是儒门出身的经世济民之臣,总会记着仁、义、礼、智、信、忠、孝、悌、节、恕、勇、让,是也不是?”
最后看向申时行:“朕这三点,能否解卿之惑?”
申时行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保证,自然弯下腰:“臣茅塞顿开。陛下剖解明白,臣叹服之至。”
这哪是让大家充分发表意见的燕朝?
皇帝有备而来,几乎预判了一切。
依据充分,态度明确,说话直白。
别担心那些有的没的了,你们儒门,朕知道好用,仍然会重用。
别借口学问之争来搞什么权位之争,朕要的是经世济民的有用之臣。
你们都要记着这十二字真言!
朱常洛笑着问:“卿等还有什么疑惑或者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