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藩暴乱的发生地,已经抓了一些士绅人家,又抓了武昌知府。
浙江那边不知道徐应簧已经被抓了,但他们知道应天巡抚已经到苏州府抓了宋家和另两家,都是与李材过从甚密的大族。
但浙江巡抚刘元霖坐立难安,因为孝陵卫的骑兵竟然不是去苏松常嘉湖五府溜达的,而是一直溜达到了杭州府、宁波府来。
鉴察院的行文他当然也收到了,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现如今他面前的人很不起眼,但他不敢怠慢。
“非白监察南直隶学籍,此番到了浙江,不知是……”
熊廷弼笑了笑,从袖中拿出一道公文:“士绅三年一考,去年毕竟考过,今年没多少事。因我是江夏出身,又从兵科给事改任南直隶学监,因此李都督奏请借调,命下官随孝陵卫骑卒拉练。此番过来,就是与抚台商议一下过境入赣诸事。”
刘元霖看着公文心头打鼓。
如果要沟通,为什么不提早过来沟通,等他们都入了境才来?
刘元霖听到了他说他“出身江夏”,于是看完了公文之后就深深地看着他,试探地问:“是为……楚藩之事?”
熊廷弼却摇了摇头:“那不是下官该管。刘抚台,下官先禀报一下孝陵卫骑卒拟行军及安营扎寨之处的日程计划……”
刘元霖听他说着,杭州、绍兴、宁波、台州、温州……
这不是基本要把杭州绕一圈,然后经徽州府返回南京吗?
刘元霖也听出了不对劲的地方:“在严州府留五日?”
衢州府面积不算大,和徽州府毗邻。虽然山多一些是比较难走,但五天时间……
“是,只留五日。”
刘元霖看着他,心里琢磨着为什么还加个“只”。
再次思索了一番,想着他们要绕一个圈才去严州府,中间的金华府却又不经过……
于是他作了个揖:“贤侄,浙江去年遵奉旨意和朝廷政令,退赃近三百万两。孝陵卫专门在浙江走这一圈,定非无因,还请贤侄指教。浙江上下,不敢有负朝廷重望。”
他是说:我们过去的问题可能很大,但去年肯做到那样,忠字还是不敢忘的。
如今你们明晃晃地这么干,就差明说浙江有问题了。但有什么问题,偏偏我这个巡抚都还不知道,难道是我有问题?
但楚藩的事,我真没问题啊!
刘元霖等人去年被赵志皋和沈一贯那么一闹,如今只想夹着尾巴做人。
不知道这是不是延迟了的秋后算账。
所以刘元霖才低头直白请教,如果是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当然更好。
“只停留五日”,像是提醒他们抓紧时间、抓住机会。
熊廷弼又笑了笑,只说道:“浙江人杰地灵,显宦高官不绝,绍兴师爷更是名闻天下。抚台巡抚浙江多年,下官岂敢指教。诸事还盼抚台行文各府,下官先把前哨打好。”
说罢就是不提醒他,或者说已经提醒过了。
等他告辞离开之后,刘元霖左思右想,才品出些什么来。
说浙江人杰地灵,显宦高官不绝,绍兴师爷名闻天下,当然是说浙江不可能与这次楚藩暴乱、皇帝定性的“谋反”一案无关了。
而在严州府停留得更久……
熟知浙江的刘元霖突然想到:现在担任武昌府知府的徐应簧,正是严州府淳安县人。
去年退赃的近三百万两银子,严州府的徐家问题也不少。书信往来之后,最终还是请徐应簧去信家里,认下了两万多两,该不会……
刘元霖打了个冷颤,赶紧吩咐:“陈副使如今在哪?”
做过严州知府的陈经济更了解严州府一些,去年跟严州府、湖州府有关的一些退赃事,都是陈经济出面去摆平的。
最关键的是,大家都是同乘一船!
现在浙江这条船正想安安稳稳地驶过眼下的惊涛骇浪,哪怕吐出去一些,至少不要落个身败名裂、祸及家小。
他们唯一最有力的保障,是皇帝仍然敬重当年为他们遮风挡雨的人,至少是想做给天下官员看:只要聪明、懂得看形势,有过错不怕,要会做事。
因此刘元霖喊着陈经济等人,眼巴巴地赶到了沈家。
闲居在家已经一年多的沈一贯很难受,很无奈。
“……去年退赃,到底是怎么做的,闹得怨念如此深重?”
他知道这些货色如此忙不迭地跑过来,大概是因为兜兜转转,如今闹得沸沸扬扬的楚藩受煽动而暴乱、煽动之人被皇帝认为是谋反一事,那些“元凶”竟然是浙江出身?
“……龙江公是知道的,我们只是任官一方,仓促之间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银两……”
沈一贯懂了,他纠结地闭上了眼睛,喃喃自语:“糊涂……糊涂……”
刘元霖低着头,心里也很愤懑。
赵志皋也就罢了,他一贯胆子小。可是你沈一贯沈肩吾说也认下百万两,拿了多少啊?
当然了,当时只是给他们压力,暗示他们浙江至少要交出两百多万两才能平息圣怒。他们说这个数字,不是说他们自己来承担。
可是沈家清查投献、重递该缴赋税的名册,去年实际拿出来的银两也不符合这么多年大家对他们的了解啊。
还有那么多缺口,向谁要去?
“糊涂……”沈一贯是真没想到,去年都做到那样了,今年他们还有胆子敢借楚藩的事情做出什么来。
就算是刘元霖他们又把更多压力转嫁给了一些人又如何?就这么敢?
乖乖夹着尾巴做人,低调个三五十年不行吗?
皇帝多少要给他和赵志皋一点薄面,要不然去年何必颁下赏赐来?
这是要拉着浙江一起死吗?
“谁家没有难处?你们就这般不知轻重?”
“……龙江公不理俗事,我们也实在没太多办法……”刘元霖带头暗示了一下,也算是递个台阶,“如今只怕当真祸及浙江,谋反大罪之下,若有人胡言乱语……”
沈一贯睁开眼睛凝视了他们许久,最后默默地喊来了族弟。
“去年族中自查,到底怎么做的?”
刘元霖沉默不语。
不管沈一贯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但今天他们过来挑明问题,其实也几近摊牌了:真祸及浙江、把他们这些一省大员也牵连进去,沈家如何能置身事外?
比如说:前些天京城喜讯传来,沈一贯之子沈泰鸿恩科之后,殿试排名高居二甲第八,浙江上下为沈家贺喜时就送了多少银两?
问完了情况,沈一贯疲惫地让他先走了,然后又是沉默了许久。
“……作孽啊。”他只是这么说,然后不得不重新回到肮脏的状态里,和他们一起商议着怎么收尾。
出来混的,总要还。
“我自会奏明陛下,乞分匀诸县州,不致优免降等。一县最多两案,但该查罚之赃银……都别再惜身了,借也好卖也好,补上,别再只是分到下面。”
要做的不仅仅是让皇帝满意,还要织起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罪责都撇到罪状最重的那些人家。
先表了态,才好换得皇帝和朝廷的默契,允他们就此办案。
这样就算有些人说出了什么来,最终也可以不予采信……
“这桩事了,你们该乞骸骨的,都上辞表吧。浙江一而再,不可再而三。打扫打扫,朝廷自会派来新人。”
沈一贯既是给他们擦屁股,也是给自己擦屁股。
刘元霖等人有些不甘心,欲言又止。
“若非陛下强留申汝默主持恩科,如今运河又冻上,他都已经回到苏州府了。”
沈一贯想着自己刚刚高中恩科进士的儿子,安抚道:“这次,老夫亲自打理此事。你们若为难,先从老夫府上借支一些……”
刘元霖等人鄙视着他,事到如今了,还只是借。
但是二哥不笑大哥,沈一贯贪,他们也贪。
事到如今,孝陵卫骑卒竟到了浙江地头,他们这些浙江大员还不知道楚藩大祸的祸首主要集中于浙江,并不是在镇海卫讲学的李材和他那些门生的家族。
虽然骑卒人数不多,但万一皇帝怒了,说一句浙江谋反大省呢?
“多谢龙江公……”
他们还只能拜谢。既然他们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能够出手相救的,也就只有老首辅再低下头来了。
那一张老脸还是值些钱的,何况这回他要自己出钱买自己的脸面……
谢廷赞是向沈一贯请教过的,也当面喷过沈一贯浙江如今情况“都是尔等之过”。
现在他与熊廷弼两人既是进士同科,又做着一样的官,还都是“廷”字辈。
正在闲聊,沈家的拜帖送到他面前。
打开看完之后,谢廷赞冷笑着说道:“贤弟到了浙江,果然惊动不小。老首辅要亲自出手了,这回仍会不了了之吧。”
熊廷弼却不以为意,笑着说道:“哪里搅和搅和不是处处稀泥?曰可兄素来刚直,却该领悟陛下虽然屡屡行云布雨、雷霆震震,所要不过是收些好果子。”
谢廷赞也是懂得的,只是不忿:“那这么多年来,含冤之人又如何?”
熊廷弼沉默片刻,最后只说道:“过去不是陛下临朝,如今起沉疴也不可用猛药。能收些好果子,再以学政水利路桥等恩泽温养,所求者长远罢了。国事,不都是慢慢来才行?若非今年楚藩变故,陛下本来也是有意先温养三年的。学监这三年该先做什么,再做什么,陛下不是有明示吗?陛下胸中自有宏图伟业,尚且只能如此,曰可兄不可只是一味刚直。”
“……如今方知,我等刚直之辈何以总被说什么榆木疙瘩。”谢廷赞失落地叹了一口气,“贤弟见识,非我能及。”
“陛下才是高瞻远瞩。”熊廷弼拱了拱手,“大改儒学,高看百家学问,这才是万世之基。诸省学政官、学监,重中之重,曰可兄不可妄自菲薄。便只做好这一件事,于浙江百姓而言便足称得上功德无量。”
谢廷赞咬了咬牙:“即便这回又有许多人家逃得一劫,若仍死不悔改,就休要怪我后年无情了!”
他并不知道,熊廷弼已经料想到了皇帝的态度方针是如何,他其实已经在和沈一贯“一起”做浙江的工作。
浙江学籍监察御史,自然也因为他独特的影响力成为其中重要一环——小学苑和百家苑的恩荫特权不是闹的。
把不是实质谋反的行为定性为谋反,就表明皇帝不是真要搞什么大清洗,无非还是再宰一宰这么多年养肥的猪,再压得他们畏畏缩缩,不要阻拦朝廷在诸多国政上的步伐。
优免,必须厉行。士风,必须改正。学问,必须融入新儒学。
如果不行,即便是申时行这种纯粹调和的中间派,也不适宜继续在这新时代里蹦跶了。
以谋反为名,天子举起剑,要诛的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