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0章 废物再利用
过完年之后,没有一家旧勋臣拒绝皇帝的美意,或者说抗旨。
反正大部分都是以旁支过去,大家都知道皇帝的主要目的只是要钱。
只不过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既是这么多年皇帝带他们赚的钱,又不是不给他们相应的回报。
但朱常洛又不仅仅只是要钱,他还有别的目的。
“宗室,勋戚,徽商,晋商,粤商,闽浙海商,边军……”正月初九,乾清宫里再度赐宴,朱常洛看着他们欣慰地说道,“你们既然都欣然翘盼将来的好处,那么天下钱铺、银号、钱庄,大部分就能够拢起来了。”
不少勋臣神情顿时不自在,感觉似乎掉入了一个坑。
朱常洛站起来踱步,缓缓走到一桌桌前面,每到一处必亲近的拍着两人的肩膀说几句,说的内容让人感觉惊心动魄。
“世庙爷爷虽曾禁铸私钱,但既然是民间流通所需,禁之也无用。昔年钱庄钱铺私相结约,各闭钱市,以致物价飞涨,后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朕即位以来,整饬兵备,多铸炮铳。铜料嘛,供不应求。还要做私钱的生意,也就只有海贸、西南边市能想法子进一些铜料进来。”
“有这样门路的,自然背后得有人护着。朕既允了你们富贵,这些年也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鼓励工商,民间需要足够多的银钱稳定物价。睁一只眼,也只是瞧着这个行当慢慢演化,让他们渐渐集中到你们和大商手上。为的嘛,却正是今日。”
“若愚,来,你把已经试制的银元和铸钱拿来。”
“是。”
朱常洛说完这一通话,乾清宫里本身就已经颇为骚动。
而这时刘若愚又招了招手,十来个小太监各托一个盘子鱼贯而出,每个桌子上放了一个给他们看。
众勋臣心跳个不停,看着桌子上的东西。
皇帝说的内容很直白。
大明是有钱法,但从一开始就落下了巨大的病根子。
宝钞废了,官府又无法以银子为主要流通货币,那样就会让普通老百姓活不下去。而铜钱方面,大明本就缺铜。官钱虽然也铸得不少,但自从明初安定下来、繁荣起来之后,铸币量就远远跟不上市场需求。
这就催生了一个巨大的利益:铸私钱。
如今的市面上,铜钱当中古钱、官钱、私钱都有。就像黄金白银一样,既然是实物货币,其实最终就看其大小轻重、含铜量多少。
一直到现在,官钱还是维持在比较好的水平,重逾一钱,含铜有六七成。
私钱自然是大小轻重和含铜量都更低,工艺和品相也差,颇有经验的人就能瞧出它的劣质,因此有“煞儿”“大眼贼”“短命官”“歪脖”“尖脚”“胖头”等各种称呼。
私钱就算是比官钱还重的,含铜量一般也都在五成以下。江南甚至有一种薄片钱,重只有官钱一半甚至更低,含铜量不足三成。
对比官钱的含铜量,足见私钱利润率之高。
但在朝廷已经所做的统计当中,铜钱里面私钱的流通比例已经超过六成,市面上流通的铜钱有近百种,每一种和官银的兑换比例都不同。
想统一钱法,首先需要面对市场上占比过半的劣质铜钱所带来的回收成本,其次还要应对流通货币量忽然大规模减少所带来的物价冲击。
与之相比,这私钱背后的利益集团反倒显得像是个小问题。
现在朱常洛则要想法子平滑解决这些问题:通过面前这些人。
“都瞧瞧。”朱常洛挥了挥手,“这是朝廷将要铸发的银元、铸钱。朕给你们每人都备了一套,赐给你们的。带回去之后,让你们手底下懂行的掌柜都瞧一瞧成色。”
他们已经在瞧了。
银元只一枚,不再有银锭。
这银元,当然不是纯银,不然这圆圆的小银饼岂非容易捏坏?
有人把那银元拿到手上掂量了一下,按经验来判断,似乎比一两银子要轻不少。
“九成银。”朱常洛介绍道,“照如今还在用的钱法,大约正是五钱银子。铸钱嘛,十枚五十大钱刚好抵银元一枚。”
众人又看着那一排铸钱。
这一排铸钱里,一文、当二、当五的铜钱自然依次更大,中间也仍然有方孔。但是当十、当二十、当五十的则都没有方孔了,更大,也更精美。
这三枚大额铜钱,中间都有日月星三辰。
当十的,已经双面都如万历初年所铸金背钱,尤其是日月星三辰之中外围的三角形星芒黄澄澄第看着十分精美。
当二十的,除了更大一些则在边缘又另加旋线,正面背面的边缘又各有一圈圆线和圆点。最重要的是,那三辰当中的弯月已经皎洁如银。
当五十的,则是换了过来。整枚铸钱都已经像是银元,但色泽又有不同。旋线和圆纹之外,中间三辰则是那圆日和星芒都黄澄澄的。
“可有人识得?”
朱常洛问了一句。
而一贯用过好东西的这些人里,当然有人不确定地问了一句:“白铜?”
“不错,但重要的是工艺。”朱常洛点了点头,“字样、纹饰,看出来了吗?”
他们当然看出来了。
银元也好,铸钱也好,都比过去要更加精美。
但私钱品相那么不好却仍旧能大行其道,朝廷何必付出更大的成本铸这些精美的铜钱,还用上了白铜?
这东西更稀少。目前来说,似乎只有云南、四川一带有不多的白铜矿。
它很耐腐蚀,一直是奢华的玩意,唐朝时甚至只有“一品乘白铜饰犊车”。
现在居然把白铜用在了铜钱上?
而且一枚铜钱里用上了两种不同的铜材却泾渭分明,这里面的工序必定是更复杂了,成本又更高。
他们已经知道朝廷有心再禁私钱。但看眼前的这些铸钱……一文、两文、五文的还好说,轻重大约是成比例的。
当十的嘛,虽然轻重自没有一文的十倍,但也还过得去。
然而当二十和当五十的可就不是那回事了。即便额外用了些白铜,又岂能一下子值出那么多倍去?
这就是关键问题:白铜奢华,只不过因为它比较稀少,并不是说它在价值上真正超出黄铜多少倍。
以前的铸钱,最多只到当十。现在这当二十和当五十的……
朱常洛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于是开口淡淡问道:“若你们以为这二十和五十的铸钱当不了那么多官钱,那么私钱呢?”
好几个人一激灵,反应了过来。
私钱,当然完全不一样了。最好的私钱,一两银子也只能兑一千五百文左右。最劣质的私钱,一两银子甚至可兑数千文。
如果按照这个角度去看,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陛下,圣意是……让民间先用私钱兑这些当二十、当五十新钱?”
“不是民间,是你们。”
朱常洛纠正了他们,随后环视一圈,再缓缓走回宝座。
坐下之后他才说:“五十文,就约摸是一钱银子了。寻常百姓,一次要用一钱银子的时候不多,他们自然还是小钱居多,也更认那些小钱。”
一钱银子,差不多就是他们经常随意打赏出去的散碎银子了。
如今,大明度量衡的新标准在很多方面已经在推广,譬如重量。
但一直以来,都是一斤十六两,故有半斤八两之说。十进制还是有不小优势的,但习惯也不容忽视。
最重要的是,货币里面的兑换体系是混乱的。铜钱还能一文一文地来,但白银的使用场景里又仍旧是重量。这里面,一两银子是重量,差不多三十七又四克。再接下来一钱银子,又是一两银子的十分之一。接下来,还有分、厘都是按重量来区分。
民间使用场景里,有大量称重、剪切的过程。
而如今新钱法要达到的目的,当然是把币种固定起来、官方化。一个银元就是过去的半两银子,零散部分用铸钱来代替。
这里面,受影响比较大的是富人。
因为他们怕麻烦。过去的使用场景里,无非带着银子罢了。找零或者付账,自然有店家称重、切割,他们当然不必随身带各种币值不同的铜钱。
但此后只要再搭配“切割银元犯法、朝廷不接收破损银元或折价兑换”的法令,富人们再出去消费就必须带上多一些的铸钱。他们消费又大,自然得多带些大额的铸钱。即便有随行仆人,总不能让他们也随身带着叮铃咣当响吧?
穷人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他们愿意累,愿意背。
日常也都是小额消费嘛。
朱常洛说出了另外的一个目的:“朕予你们这个恩典。对各种不同的私钱,允你们拿来向朕兑换新铸钱。私铸银锭也一样。兑换比例嘛,都是朕的肱骨,就像这些年一样不会亏待你们,还让你们有赚的。但是,朕不管民间那些钱庄钱铺背后是谁,以后都只能认银元和新钱。”
乾清宫里寂静无声,皇帝这是要砍他们的一个“财源”了。
钱铺、钱庄哪里那么好开?背后基本都是重臣、勋戚甚至藩王。
朱常洛又淡淡地说道:“这生意做不下去了。这个冬天这么冷,京城可曾缺煤?蒸汽机既然在煤厂用好了,远非昔日可比,在其他矿山里难道用不得?枪械、器械制得越来越好,朝廷铸印银元和新钱,成本远非过去可比。新的官钱既然更精美,朝廷往后既不缺银又不缺铜,天下需要用多少银元、铸钱,朝廷大可铸得。眼下先允你们优先兑换,比后面钱法推行时更划算。”
大家伙有的仍在看着别人手中把玩的银元、铜钱,有的默默感受着手中银元、新钱的质地成色。
而朱常洛已经说到这样了,自然是态度坚决的。
“臣……臣愿遵圣旨……”
将近二十年了,皇权稳固、威望无双。众人都知道这是皇帝和朝廷诸相恐怕已经计议多久了的国策,钱法大改,牵连何等之广?
而如今又是外藩田地、官位,又是先允他们用私钱换新钱的恩典,谁知道新钱法正式推行之后是不是只允官钱兑新钱?
“陛下……臣斗胆请奏,那不同成色私钱和私银……怎么兑银元和铸钱?”
“东瀛和外滇还有两三年打,时间宽裕。”朱常洛看着他们,“私银好说,成色易辨。你们拿来兑,这火耗朕担了。”
他又卖了一个好。
些许火耗,和朝廷能够把尽可能多的白银集中起来的意义相比不值什么。
但大家都知道私钱和新钱兑换方面可能就要把这部分差距平衡起来了。毕竟不同私钱的差距实在大,而且民间私铸,即便是同一家出品,不同批次之间恐怕差距都不小。
果然只听皇帝说道:“每一种私钱,民间一两银子该兑多少银子都是有数的。朝廷收了回来,那么多私钱重新提纯、冶铸,耗费也不少。朕只能允你们不亏,每一种私钱只依市价九成先允你们兑。所兑新钱里,银元六成,当二十以上大钱三成,剩下一成给小钱。当然,另有一好处便是民间银号将来不允再开了,但大明银号总号下,是能允昌明号、宗明号在地方开网点的。这个过程,最多两年要厘清。”
众人一阵躁动。
这当然是危机,但皇帝所说的好处自然就是从此将之正规化。
毕竟民间钱铺钱庄还有会票、放贷等等业务。
首先是不允民间银号存在后,这过程之中就有一个兼并的过程;其次是他们既然占得先机,后面就能吃这些垄断生意;最后便是顺利度过新钱法这个“大劫”。
朝廷虽然断不可能直接废弃所有私钱,但新钱法全面推行后,兑换比例还能是市价九成吗?
这个比例不低了,毕竟私铸铜钱的毛利率实则一般能有三成甚至五成。
只不过既然已经听说这件国策,后面还敢私铸吗?
“陛下,那……旧官钱呢?”又有人问。
“新钱既仍然是官钱,旧官钱自然仍能用。朝廷新旧官钱都认,无非赋税收上来之后再渐渐换成新钱。”朱常洛笑着说道,“总而言之,这是朕予你们的恩典。趁这段时间先把手上有的私钱兑了,那就是最划算的。”
随后他就笑容一脸,神情一寒:“朕允了这么多恩典,要的是你们报效朝廷,助朝廷收回私铸之钱。如今开诚布公,却有都知监和内察事厂都盯着!若都只存着把民间官钱囤起来,实在没法散出去的私钱才先兑了,那么私铸铜钱,依如今律例依旧是能问罪的!”
“臣不敢。”
乾清宫里顿时纷纷有人出来跪下:哪些人是只做流通的钱庄,哪些人有门路私铸,难道皇帝不知道?
朱常洛威压之后,最后才说:“同样,你们为外藩田地和勋卫愿捐纳的钱,也可以照这个规矩用私钱来抵,明白了吗?”
众人这才齐齐大喜:“臣叩谢陛下圣恩!”
如果能通过各种门道先收集尽可能多的私钱,比如在“进货”时就再压低个一成甚至更多,不就相当于捐纳出资少了一两成吗?
皇帝明明可以靠抢的,但还是想了这么多法子。他真的……
“这件事,要配合好!”朱常洛缓缓点头,“民间一时铜钱紧缺,你们要备足官钱、碎银散出去。到时候,地方士绅大户的钱铺钱庄,还有他们偷逃多年的赋税,都要落在这桩大事上!朕会亲自盯着,你们不能在沙场为国立功,这便是你们世领爵禄,能报效朕的最好机会!”
他之所以能压着勋臣们去做这件事,无非是这。
最终落脚处,无非最后一句话:“事成之后,朕自会另有赏罚。有功者,自然另有不降等甚至进封之赏;借机扰乱国策、动摇江山社稷者,论罪之时就别怪朕不念你们祖上功劳了!”
正如私钱废物再利用一样,这也是他们这些“没能耐”的旧勋臣最后一次真正立功的机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