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其实只有两件事情,这两件事儿都跟咱老爷子有关系。”
崔海岩一脸憨厚,根本看不出来有任何多余心思,仿佛此时此刻他就像是个地里田间的农民在唠家常一样。
而焦疃可不这样想,能在海面上掀起如此大风大浪的人,绝对不是踏着船的人,而是脚踩着岸上的人。
崔海岩和崔海涛前后脚都明里暗里说了他们了解这件事情的内情,那焦疃就不得不联想起和崔公公关系密切的北洋来。
虽然崔公公已经卧病在床,随时都可能驾鹤西去,但他忙活了大半辈子培养出来的二十八个义子里面,总得有人从他手里接过绣着五爪金龙的黄旗。
双屿湾的人都以为这個人肯定是早在五年前就接手了帮内大小事务的大爷崔海璧,毕竟把崔公公一身八卦掌学了个通透的,除开如今躺着和站在焦疃面前的两个人,就只剩大爷崔海壁了。
况且他为人稳重,孝义双全,本身也有着四阶的实力,于情于理都该由他举起黄旗。
但现在看来事情好像并非如此。
“老爷子半辈子在宫里,半辈子在海上,当时从北平走的早,所以能够带着钱财和人情全身而退。”
崔海岩脸上带着微笑,每说一句话都故意把语速放得很慢,中间还停顿一段时间,似乎句句都在思量,字字都在斟酌。
和焦疃打交道他没办法不谨慎。
“这些年来漂泊海上,自然是赚了些钱,用这些钱也勉强让岸上的人情没断。“
说到这里,焦疃断眉下的眼睛眯了又眯。
九旗十八岛的海盗虽然似乎一辈子都不会走上陆地,但现如今和百年前的大航海时代已经截然不同。
不管是把嵌在玻璃里面,已经被虫蛀得看不清原本模样的私掠许可证当做至宝的洋人们。
还是看似封建迷信只供奉各路海神,面对来往商船毫不讲规矩却有杀有放的荣国海盗们。
他们实则都暗地里有留手,为的就是岸上的关系。
就拿黑旗帮来举例子,虽然焦疃是更正苗红的荣国人,但谁让高丽人自己不争气,扯起来的花旗没在东海上飘扬够两个月的时间,便全部裹着尸体沉入海底喂了鱼。
而正当高丽人一筹莫展之际,初露锋芒的焦疃正好用阿瑞卡的舰队为自己树立了威名。
一方面是黑旗帮刚刚建立,背后还没有那么错综复杂的关系。
另一方面则是高丽人那可悲的自尊心作祟,既然明面上不敢对阿瑞卡人有任何忤逆的心思,那背地里做些小动作暗搓搓的出口气总该行吧?
所以两者一拍即合,黑旗帮在来往高句丽半岛的航线上面对着他们的商船总是放四杀一。
当然要是高丽那边有要求针对某艘不听话的船队,焦疃也会全盘照办。
而像眼前崔海岩背后的黄旗帮,则是常年活跃在黄海一带。
闹得轰轰烈烈的渤海海神一事给他们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可正好碰上崔老爷子重病卧榻,整个黄旗帮便嘴上说着要给老爷子尽孝,龟缩不出倒也显得合情合理。
看着若有所思的焦疃,崔海岩控制着说话的频率,继续慢吞吞的开口。
“但现在岸上出了点事情,所以海面上有些不干净的东西得沉到海底。”
焦疃听到这里心里面有了谱,于是又给崔海岩的空杯子里面添了水。
只可惜他原本今天只打算用一杯茶的时间来完成这次赴会,所以并没有准备多的茶叶。
似乎压根没有觉得杯里冒着滚滚热气热的水烫舌头,本就有些口干舌燥的崔海岩端着便一饮而尽。
“但海上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实在让人无法彻底割舍,所以岸上的人也学着海盗制作了一幅藏宝图,然后在藏宝的地方打个标记,以免后来想要挖掘宝藏的时候找不到合适的抓手。”
“当然,这张带不回陆地的藏宝图并不是每张旗子都能当的,承蒙老爷子几十年如一日不计成本的打点,黄旗总算是更能着墨一些。”
崔海岩的话说到这里,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黄旗子是藏宝图,但这个标记嘛...”
焦疃看了一眼崔海岩,也心直口快的开口问道。
“他老人家二十八个义子,论忠孝你排不上号,论天赋你也算不上前三,至于实力也只是勉强够看。”
“你凭什么能当这个标记?”
崔海岩瞥了一眼倒在自己脚边的弟弟,脸上露出了一抹腼腆笑容。
“最有天赋的现在躺在咱们脚下,最忠心的对其他二十七个兄弟下不了狠手,至于实力嘛。”
崔海岩朝着焦疃递了过去空杯子,等到后者又给他添上一杯白水之后,这才隔着铁砧双手扶住杯子对着焦疃举杯。
“不仅仅是黄旗帮,哪怕是算上这整片海域也没人能在焦帮主的面前拍着胸膛说出实力这两个字。”
似乎是这句马屁拍的到位,敞着黑色长袍的焦疃哈哈大笑。
他竟然是主动站了起来,把自己杯中的茶水泼在了倒地尸体的脸上,换上了和崔海岩一模一样的白开水。
举着杯子和他碰了一下。
“既然你有心,那我自然能帮就帮,接下来你有什么计划,但说无妨。”
海盗嘴里说出来的话可信度要被海风吹走一半,但不论如何,这件事情对于焦疃来说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不管崔海岩嘴里面还隐瞒了多少实情没有说出口,但两人只要合作,对双方来说其实都是与虎谋皮。
只不过他焦疃这只虎,不仅毛皮要厚实些,爪牙也更锋利。
“接下来的计划很简单,我那二十七个兄弟,哦,现在还剩二十六个。”看着脚下兄弟的尸体,崔海岩朝着焦疃抱歉一笑。
“现在都待在清漪湾,正好免得焦帮主多跑。”
“杀掉他们简单,但跟着他们的心腹人数不少,一旦头领一死,这些人知道自己也难逃一劫,所以肯定会负隅顽抗,咱们一个一个的杀过去太耽误时间,惊扰了老爷子就不好了。”
“我会换掉岗哨,夜里黑旗帮的船队便能大摇大摆的从正面进来。希望帮主能派遣精锐,夜黑风高好杀人,在天亮之前结束这一切。”
“都在岛上省事儿倒是省事儿,可到时候老爷子知道了不肯对你张口怎么办?”
“死人不会说话,我替他们编好台词,到时候给老爷子上演一出兄弟阋墙自相残杀的好戏来。”
本来就是人精,姜又是越老越辣,崔公公还不至于连这点拙劣的把戏都看不出来。
焦疃瘪着嘴没说话,却把自己的想法都写在了脸上。
崔海岩知道他心里面想的什么,不慌不忙的开口说道。
“纵使老爷子还没彻底糊涂,但他下半辈子或明抢或收养了上千个婴儿,最后仍旧留下来了二十八个义子,最操心的就是他在海上打下来的基业没人接班。”
顿了顿的崔海岩看着焦疃的脸,终于还是说出了最关键的事情。
“而他当年之所以愿意背井离乡漂泊海上,也是岸上的人答应了他死后会在河间老家给他立五间六柱十一楼的功德牌坊。”
“这事儿他念叨了一辈子,我听的耳朵都起了茧子,所以想要落叶归根的老爷子绝对不会把信标吞进肚子,和他一起沉入海底。”
“我到时候答应老爷子,一定会把他送回河间老家。”
说着,崔海岩耸了耸肩。
“不过河间多远啊,我这辈子都没到过这么远的地方,所以河间是没有的,只能委屈老爷子埋在海间了。”
纵使是见惯了背信弃义的海盗,可从崔海岩那张憨厚脸上的嘴里说出这句话,还是让焦疃微微一愣。
然而他旋即便哈哈大笑。
“什么时候?”
“我出来的时候没隐藏踪迹,怕他们起疑心,事不宜迟就今晚。”
“今晚?”
崔海岩看着焦疃,微微一笑。
“黑旗帮的劫掠船可是以神出鬼没的速度闻名于海上,难不成焦帮主舍不得沉掉几艘快船?”
用手指刮了刮自己的断眉,焦疃爽朗一笑。
“几艘船而已,就算是你想听个响让我炸了也不过一句话的事儿。”
“只不过今早上全部派了出去,要是再突然折回靠近清漪湾的话,难免会引起注意。”
听到这个话,崔海岩皱了皱眉头,最近一直缩在清漪湾里,消息都不灵通了起来。
再加上小九贸然把他的计划提前,要是按照平时自己事无巨细都得计算在内的谨慎脾气,又怎么会出现这种纰漏?
心里面想着,眉头里迸出一抹戾气的崔海岩一脚把小九的尸体踢到了墙边,从舒展开来的脖子里面涌出来了一口淤血,打湿了地面。
焦疃笑眯眯的看着崔海岩。
“得想一个掩人耳目的法子。”
说着,门外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两人同时闭上了嘴,谁也没说话。
来人眉头紧皱,脸上满是愤怒神色,他单膝跪在地上,看了一眼崔海岩之后欲言又止。
“帮主...”
“说。”
“有人炸了我们的劫掠船,杀光了一船的人,甚至没来得及发出求救信号。”
焦疃断眉一动,没去问凶手是谁,而是开口问了一个看似无关轻重的问题。
“哪个方向?”
“双屿湾往西。”
听到这个话,焦疃不怒反笑,他拍了拍眉头突然舒展开来的崔海岩的肩膀。
“我没记错的话,清漪湾就在这个方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