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平到津门的京奉铁路白天忙碌,到了夜里还有两趟,正好是一个来回。
刷着绿漆的火车在掺杂了少量天水合金的铁轨上飞驰,烟雾和蒸汽混在一起,黑白分明。
列车上的木质凳子是用螺丝拧死在车上的,不仅硌屁股,而且在摇晃的过程中也会发出让人心烦的咯吱声响。
所以没坐过火车的人赶夜车,是百分之百睡不着觉的。
夜车是两地直达,中途诸如北仓万安之类的小站呼啸而过,廊坊丰台之类的大站也不开车门,只是减缓速度稍作停留。
这儿的车站月台上哪怕是夜里,仍旧人头攒动,不过不是想要坐车的乘客,而是打着哈欠提着篮子兜售物品的小贩。
把盖着的布一掀开,琳琅满目的商品便全被摆在那篮子里。
有画着金发大波洋妞的哈德门香烟,黄色玻璃瓶子装着的义聚永二锅头,还有一些蔫了皮的时令水果散着,一看就卖不上价。
几块干巴巴的白面饼子垫在最下面,用油纸包着的烤鸭则被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一个穿着无袖灰色短褂子的寸头男人把脸贴在车窗边上,似乎饶有兴趣的打量着被小贩举到头顶的商品。
“冬子,我瞧着烤鸭看起来不错,我上次吃烤鸭都两個月前的事儿了。”
“你是这方面的专家,肯定能理解我现在的感受吧,馋虫都从牙齿缝里钻出来了。”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西装革履,却身材削瘦,完全撑不起来衣服,看起来就像是小孩扮大人似的,稍显滑稽。
他翘着二郎腿,手上拿着报纸,似乎耳朵边上竹篮磕玻璃的声音被他自动过滤。
“想吃你自己买呗。”
“这不是怕我一个人吃不完吗,到时候分你一些。”
说着,那人亮着眼睛就起身,从撑起的上半扇玻璃缝隙里面扯着嗓子,指着烤鸭问道。
“老乡,烤鸭多少钱?”
“10块。”
“嚯,您还真敢要价啊,个头不大价格可一点不低,这10块钱能够我在便宜坊吃一顿的饱的。”
“这位爷,您嫌贵,我还嫌贵呢,这儿可不比四九城,也攀不上津门卫,您看看其他人的提篮里面哪里有烤鸭这种稀罕货?”
“这玩意儿不经放,要不是碰上您这种贵人,岂不是砸我手上了,所以贵一点儿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再说了,看您这幅气度模样,还差这几个钱吗?”
这一串子话不带停的,算是说到男人的心窝子里了,他在北平本来就是个出了名的吃家。
而且不像那些个名嘴一般金贵,只要是吃的,不管是街头巷尾的地摊杂味,还是高档酒楼的珍稀菜肴,他都一视同仁。
他跟别人还不一样,连味道有时候都尝不出来个好歹,似乎全是为了食物进嘴的咀嚼快感。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刚拿到手,就便迫不及待的剥开了油纸,露出了里面金灿灿的鸭子。
小是小了点,还瘦的肉贴骨头,可这火候的确是到位,哪怕是放在北平城里也有资格当个掌炉师傅。
一只香喷喷的烤鸭,这在夜里的火车上可谓是充满了诱惑力,但能坐这趟车的,都是赶路赶习惯了的人。
把眼睛瞟过来的人不在少数,却没有一个露出丁点羡慕的神情。
有的不以为然的撇过头,有的则是脸上露出看戏的笑容。
呜呜呜——
汽笛声中火车重新启动,卖了烤鸭的贩子满面红光的把票子揣进怀里,挎着篮子矮着身子,跟老鼠一样偷摸的钻进人群,一溜烟的不见了踪影。
而车上的平头男人,终于是把只比巴掌大上两圈的烤鸭整个托在了手里。
然后十分大方的扯下来一只腿,递给了坐在对面的人。
“尝尝。”
“我不吃这玩意儿。”
听到这句话,他立马瞪大了眼睛。
“嚯,冬子,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吗?一个月下五趟馆子,两趟全聚德三趟便宜坊,不管是挂炉还是焖炉,那鸭子只要到了你嘴边,骨头都要被嘬的轻二两。”
“你不喜欢鸭子?那恐怕世界上再找不出来喜欢鸭子的人了。”
庞羡冬的眼睛仍旧停留在报纸上,他已经把姚动的照片看了无数次。
嘴巴里面淡淡说道。
“可这玩意儿不是鸭子。”
嗯?
“这是乌鸦。”
听到庞羡冬的这句话,男人如遭雷击,端着烤鸭的手顿时呆在了原地。
原本一副流口水的模样也变成了惊愕,然后完全不管其他乘客,眼睛瞪得像铜铃,声音大的像敲锣。
“什么?!”
“乌鸦?!”
一抖报纸,庞羡冬鼻子里面哼了一声。
“北平皇城,津门租界,这两处极为发达没错,可是中间百多里路都是荒郊野岭。”
“就算是养的有鸭子,也早就被北平出来的厨子收走,哪儿还有剩下来的送到火车站来卖?”
“一锤子买卖,骗的就是你这种管不住嘴巴的吃货。”
“那你还让我买?”
“十块钱买这手艺也还行了,而且谁不知道你袁通海铁肚佛的名号?你那肚子就算是啃两块天水合金也吃不坏,不碍事的。”
“老子铁肚佛的外号是因为胡吃海喝吗?那还不是因为我能扛能打吗?”
“得,打住。”
庞羡冬终于把报纸合上,开始靠在椅背上开始闭目养神。
合上眼睛之前,还不忘补了一刀。
“吃乌鸦的时候动静小点,到津门了再把我叫醒。”
“冬子,你...”
袁通海越听越气,想要把乌鸦扔掉,却又舍不得钱,于是干脆皱着眉头咔嚓咔嚓的三两下就干进了肚子。
嘴巴里面含糊不清的问着。
“金爷让咱们去津门帮忙,可话里话外都没说清楚,咱俩连夜坐火车赶趟,这报酬该怎么算?”
连眼睛都没睁开,庞羡冬冷哼了一声。
“报酬?养狗千日,用狗一时,你这些年吃金爷的用金爷的,还想要报酬?”
咔嚓——
连带着碎骨头一起咽下了肚子,袁通海昂着头,并不认可庞羡冬的这句话。
“你这话说的没什么毛病,可金爷可是个讲究人,哪次让咱们办事没把钱给到位。”
“这次不一样。”
“咱俩得活下来了,才有命拿。”
车途无话。
随着列车入站,袁通海叫醒了庞羡冬,两人一起下了车。
慢悠悠,空着手,在一群提着箱子的乘客里面格外显眼。
刚一踩上月台,就被等了半宿的人迎了上来。
“关蒺藜关大人让我在此特地迎接两位大人,旅途辛苦。”
“别说客气话了,赶早,先带我们去吃几屉狗不理包子。”
“妈的,最好是再来两碗豆汁儿,刮刮我肚子里的乌鸦肉。”
此时津门的天还是麻麻亮,彻夜不息的锅炉蒸气比清晨的雾气飘起来的还要早。
北平疾驰而来的火车带着风,把蒸汽从老龙头火车站吹到了英格里租界。
齐青崖昨天晚上仍旧是在研究所过夜。
有姜维克巡守,自然是没有任何好担心的地方。
加急生产出来的浓缩火油昨天夜里便已经灌装完毕,整个莫斯曼机甲都处在饱满状态。
各个部件被崔佑真又保养了一次,钩索的绞盘也涂上了津门市面上能找的最好的润滑油。
既然利器已备妥,那齐青崖自己的状态自然也要调整到最巅峰。
他体内的炉火熊熊燃烧,在春令特性的影响之下,金汤桥上受的伤已经好了利索。
似乎是受了心炁戾动的影响,此时正是一副蠢蠢欲动的模样。
这次截杀一事,不知道明里暗里被多少双眼睛盯着。
齐青崖当然最希望的是飞艇莫名其妙的爆炸,唐纳德命丧万里高空。
但有两个六阶高手驾驶Ⅳ级蒸汽机甲护航的飞艇,无疑是一个坚固的不能再坚固的空中堡垒。
就算是发生了事故,他们也能在第一时间把唐纳德救下来。
所以躺着收菜的想法多少有些不切实际。
齐青崖不清楚荣国有何打算,但他知道自己既然已经答应了姜维克,那么一定要全力以赴。
管他敌强敌弱?正好拿来试刀!
起床伸完懒腰过后,慢条斯理的吃了早餐,齐青崖打算今儿白天给自己放个假。
伍老大见他终于是不再急急匆匆,啧了一声。
“还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哈,今儿不忙了?”
“不忙。”齐青崖扯了一爪茶淀镇出产的葡萄,一颗颗的往嘴巴里送。
这种葡萄皮薄肉厚,汁水充盈,吃起来还有一丝淡淡的玫瑰香味。
到了季节,大街小巷全都是叫卖的,都乐得尝个甜。
“那好,你这个孟氏掌法研究所的正牌所长,虽然是当甩手掌柜当惯了,但总得在弟子面前露露脸,教上些真东西吧?”
“新收的弟子,十个里面有九个都是冲着你的名头来的,这两天可没在我耳朵边上叭叭,话多的简直赛苍蝇。”
伍老大的八卦掌技法尽得孟得铨真传,但是毕竟受到了心炁的限制,所以传授基础没一点问题,但涉及到心炁和八卦掌的结合运用法,就有些力有不逮了。
而这一批弟子里面,多的是已经觉醒心炁了的。
还有几个天赋好些的,甚至摸到了一阶的门槛。
伍老大总不至于露怯,但也绝对不会坑蒙拐骗,恰好齐青崖今天有空,让他露几手,岂不是刚好。
“我这个人话也不太会说,也没什么教人的经验,别让他们看笑话。”
“看笑话?”
伍老大一摆手。
“你哪怕是随便开个腔,我保证,他们一个个绝对都会跟打了鸡血似的,以后拼命练功。”
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齐青崖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于是乎便稍微有些包袱的清了清嗓子,和伍老大一起走到了前院去。
这些天来掌法研究所内简直要闹翻了天。
齐青崖回到研究所后,只是和徐三雄过招的时候露了面,然后就神龙见首不见尾。
今儿破天荒的站在了正在练功的弟子们面前,众人都揉了揉眼睛。
“伍师兄让我跟你们说几句,但思来想去,我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可以教你们的。”
八卦掌有伍老大珠玉在前,他就不献丑了。
呼吸法说实话他压根就没体验过学习的过程,体内炉自动二十四小时不停歇的运转,让他完全不用操心。
他能说的,就只有自身的经验了。
邱离现在算是伍老大的助手,他不仅心炁增长迅速,八卦掌的修行也登堂入室。
伍老大中午才出场,早上训练基本功就交给了邱离负责。
他现在正帮忙纠正几个新入门的弟子的姿势。
一听到齐青崖这句话,立马亮了眼睛,挤到了最前排。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在几个月前,论资历还排在自己后面的齐青崖已经成长到了足以让他仰望地步。
齐青崖和徐三雄的对战邱离还历历在目,那种用磅礴的心炁,把国术的技击技巧发挥到极致的境界,是他这辈子的追求。
“心炁一途,觉醒是开始,跃龙门是基础,之后阶阶是门槛,境境是难题。”
“但不论如何,心炁戾动也好,心炁低迷也好,顺流要乘风破浪,逆流更要迎难而上。”
修习是这样,齐青崖对所有事情都是这样。
做事主动,绝对不等。
齐青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让体内六丛炉火毫无保留的熊熊燃烧。
浑身上下心炁
就像是在院子里面丢下来一颗炸弹一样,肉眼可见的波纹由他为中心四散开来。
“精神如此,万事可成。”
齐青崖说完立马闭嘴,看着伍老大,后者发出了欣慰眼神。
下面的弟子们一个个就像是打了鸡血似的,仿佛因为齐青崖的话,体内的心炁都流通的更加迅速。
几个沉不住气的,更是捏紧了拳头,脚都不由自主的踮了起来。
精神如此,万事可成。
八卦掌可成,心炁亦可成!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齐青崖的心炁辐射影响,又或者的确是有所感触,几个卡在觉醒边缘的弟子,竟然心中一震,发出了咔嚓细响。
竟然是,觉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