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恐怕我们说了不算,不过,督帅心狠手……那个行事缜密,想必不会那么冒险。”杨嘉谟随口说,就是舌头打了个结差点呛着。
众人并未取笑他,也没有人反驳或者赞同,遇到这么一个督帅,他们谁心里都没底。
打了半辈子仗,未必在这位手下就能还有打仗的本事。
走了半晌,尤世禄忽然问:“你们说,史鼐那小子会不会哭?”
“他哭什么?保龄侯给史家留下的已经足够多了,他史鼐在凤阳府给这家安插人,给那家提拔军官,难不成满朝都得是他的人?”马世龙冷笑道。
贺虎臣琢磨了片刻道:“前些天,小儿与老夫说,夏侯湛透露,督帅本要让史鼎去拿下荣国府当个亲家,便是汉阳水师都督府、徐州千户所及杭州水师参将府,史鼎婉拒了。”
那三个老将面面相觑,这下明白了。
史鼎不干小的指令,那就对史鼐玩大的。
“快走吧,我等老卒,与这些贵勋不同,打好仗比什么都好。”贺虎臣见他们更存了敬畏之意,心下便满意,扬鞭指着西北方笑道。
尤世禄摩拳擦掌道:“听说福王那老小子在洛阳光良田就有万顷,那可都是非法扩展的,咱们得看看,他福王府有什么必要不断侵吞官田、侵占民田。”
众人都笑,这才是他们愿意干的。
他们是二圣心腹,对福王鲁王早就看不爽了,若能趁机收拾福王在洛阳的底蕴,那可就比什么都好了。
老将们不管史鼐,李征可不能不管。
他一边令贺赞带领西路斥候营为全军前锋斥候,一边令贺诚带兵直扑凤阳府,亢龙寨的“匪情”是他史鼎向朝廷禀报的,说什么“匪患严重,蔽塞交通”,合着就这么一群穷的连树皮都啃光了的山民,就成了他这个凤阳巡抚口中的土匪?
“督帅,抓了这厮算了,他小小一个凤阳巡抚,以剿匪为名,年年问陛下要那么多粮草,他想干什么?”贺诚一反常态,文绉绉的如关二爷的面貌上竟涌现着杀机,恳请道,“末将去宰了他,不信凤阳府找不出足以让他保龄侯府完蛋的证据。”
“瞎胡闹,你整死史鼐,凤阳府就是陛下的?”李征教授,“要叫他就亢龙寨之事给个说法,却不要给我们说法。我听说,凤阳知府是科甲进士,叫此人具表弹劾,也要叫史鼐写奏章向朝廷请罪。他不请罪,文官集团怎么向凤阳府伸手?他们不伸手,我们北伐大军难道还要给他寻找每年调拨凤阳府那么多粮草去了何处?”
“遵命!”贺诚大喜当即带着百余人回头直扑凤阳。
夏侯湛指着满地的俘虏,这些人怎么办?
“编组,就地分地。”李征令,“昨日给他们一批棉衣,又分发了农具,我暗中看过,这些人大都是被逼着走投无路上山求生之人,要让他们回归土地。”
一时摆开王命旗牌,山里下来被生擒活捉的山民们无人不信这就是朝廷政策。
李征以军令警示:“你等都是良民,并非山野盗匪。以前是官服勾结豪强抢你家的土地,逼着你等无路可走也不至于造反,这是皇帝的好百姓,我已具表上奏为你等脱罪,皇帝仁慈,必不会不公平。今日起,亢龙寨所登记造册之土地,以你等人口,分等次重新分配。”
亢龙寨本有守军一千二百余人、土兵三百余人,登记在册的人口五百余户,然口七千余。
这里是朝廷设置的军寨,每年都有大量补贴,也难怪军寨守备将没有土地的农人赶上山,他们这是吃空饷。
寨中也有富户三五个,土地最多的财主家拥有良田七千余亩。
那人家若是说这些土地并非巧取豪夺,而是“经营得当”所得,该如何对付?
李征没办法对付,只好宰了老地主,又回头砍了军寨守备,发动不想死的士兵与当地平民,以“分土地、烧债务契约”为条件,很容易便得到“老地主便是匪首,守备大人与之勾结”的确凿罪证。
但这也延伸出一个问题。
那老地主本家本身在军寨成立之前就有一两百亩土地,后来也确实通过自己开垦得到了数百亩土地。
这些土地若是都被收走,难免其他人不服,而且也要担心将来自家的土地也会被这样收走。
负责分土地的马彧无计可施只好来找李征。
土地既不能集中在几个人手里,也不能闭着眼睛囫囵分给别人。
怎么办?
李征出去一问,老地主有三个儿子,还有两个女儿。
这就简单了。
三个儿子分走六成合法所得的土地,两个女儿分走四成其他的土地,这公平不公平?
那三个儿子固然挤出笑脸称颂,两个女儿也喜笑颜开。
她们可是嫁给本寨其它的地主家傻儿子的。
“不要那么早高兴,你们几家的土地,是不是先审查一下?孤不是担心你们非法扩充土地,只怕你们与土匪勾结,这就不好办了。”李征与另外几个地主老爷商议。
地主老爷哪里肯承认,一边只说“祖上勤劳质朴开荒所得”,一边以凤阳府某老爷暗示,我们是有后台的!
李征大怒,所以又杀了他们。
罪名是“明知孤奉诏北伐、持王命令牌督令地方军政,此贼竟抬出这个老爷那个官儿威胁于孤,孤不得不杀之”。
然后又是儿子女儿一起分土地财产,这次便不那么客气了,连地主老爷的小老婆也分给了儿孙。
如此分完土地,马彧竟错愕发现,除明确“官费勾结”侵占之土地与“非法开荒”所得之土地,半晌之前明明是地主家的一部分土地,不知怎么就巧妙地成了“官田”。
这怎么就成了官田?
这不是李征做了手段,严格按照官府规定的量地尺衡量的土地面积,比守备与地主老爷们在文书中确定的土地面积差别足有两成。
也就是超过两成的土地就这么被地主老爷非法掌控在手里。
李征怒不可遏,喝令抓了地主老爷的大儿子和成年能做主的儿子,叫马彧仔细拷打,问他们知不知道此“欺君罔上”之事。
那些人自然是至死不肯招认,可李征找来了证人。
土兵之中多得是知道这些人巧取豪夺之时几乎无人不参与的。
有这些证人,又有“欺君罔上”的证据,也就是多出来的土地,李征何须与这些人客气,当即斩首打死的,诛杀没死的。
然后便又将他们刚得到的土地,给他们的老婆孩子分下去。
这一次土地总量不变,但分到的人就更多了。
连一群当小妾的都一人分到了一亩三分良田、两亩有余的山地。
另一边,山里下来的分完土地,也是无论男女老弱,一人一亩三分良田、两亩有余山地。
在之后,寨中平民,无论原本手里有没有土地,只要没达到一人一亩三分良田的标准,便都予以补齐。
最后,“常出来”的还有将近五千亩土地,李征以之归入官田,名军法队严格丈量登记造册,一份留在亢龙寨守备营,一份将来交给凤阳府,另一份他却留在自己手中。
打完仗再路过这里,凭此或许还可以干掉一批当地官员。
土地分配完毕,李征以王命令牌开官仓,将官仓“剿匪”粮草,与地主家被没收七成的粮食,一部分装进时空贸易商称仓库备用,一部分按照成人每年五百斤、儿童每年三百斤标准全数发放。
亢龙寨欢呼声震四野。
山中胆小没有下山的闻讯,在傍晚也纷纷下山来。
土地对农民的诱惑太大了,没几个人能抵挡住“分地”的吸引力。
至此,李征令不足八百人、号称一千二百人的守备部队与三百土兵就地转入屯垦,号称“亢龙寨屯卫”,挑选胆小但狡黠的为试守备,亢龙寨便交给了他们。
李征敦促着,看屯垦卫运转一日,贺诚也从凤阳府返回。
凤阳府知府奉王命旗牌令暂代凤阳府一切军政,并派遣通判监督史鼐赶赴南都面圣请罪。
同时,凤阳府以亢龙寨之事,就地对与亢龙寨有往来的一切官吏、军卒进行严查,知府是愣头青但不是冒失鬼,以“三大营旦夕可至”封锁凤阳城门,许进不许出,又利用贵勋集团派来的官员尤其军官不得人心之便利,发动官府军营对这些人展开清理。
“那厮的确是个人物,不怕死,不怕事,办事颇有手段。”贺诚称赞。
李征奇道:“可知其姓名?”
“山东莱阳左懋第。”贺诚道。
李征以手加额赞叹道:“竟是莱阳仲及先生!”
众人惊讶,左懋第?谁啊?很有名吗?
李征自然无法与他们解释这位原来时空里的大明忠臣。
原来历史上,左懋第也是进士出身,但因为在地方官任上成绩优秀,为全国甲等,于是调入中枢担任佥都御史。
当时时局危难,内有李自成起义军,外有建奴胡虏,朝野内外人心惶惶,左懋第可不只是在中枢主战,他还外出巡查长江漕运,期间多有政绩。
再后来,李自成攻破北都,建奴入主燕云,南明建立,并于建奴议和,然朝野内外无人敢北上,左懋第挺身而出。
在建奴手中,多尔衮极为欣赏左懋第,以言辞劝降不成而用酷刑,曾置于水牢七日而左懋第终不改节气。
在狱中,左懋第字画苏武画像,并以“生为大明忠臣,死为大明忠鬼”为联。
劝降不成,多尔衮便以言辞试图羞辱,问左懋第:“既是明臣,为何吃我大清粮食。”
左懋第回答:“粮是大明粮,你只不过巧取豪夺得手而自以为清粮,我食明禄,有何不可。”
至此,多尔衮故知左懋第断然不肯投降,遂下令杀之。
左懋第于刑场再一次拒绝多尔衮劝降,向南边拜别,口称“臣事大明之心尽矣!”
便坦然就刑,节气始终不改。
其随员如陈用极、王一斌、刘良佐、王廷佐、刘统诸公皆前赴后继不屈而赴难。
后人称赞左懋第为“明末文天祥”。
“比起西湖三杰之张煌言先生,左仲及公并不逊色。”李征心神荡漾暗道。
他还知道,原时空的左懋第之母陈老太太在李自成打破北都之后,难逃路上绝世七日而死。
左公一门,也多有降清之人,如堂弟左懋泰——此人随后也辞官归乡,被建奴逼迫流离失所。
然左懋泰不曾有负大明分毫。
这时空,左懋泰中进士更早,在太上皇时期,年仅二十三岁,左懋泰便中了进士,任陕西韩城令。
隆治元年,二圣南巡之后考察全国地方官员政绩,左懋第以“忠贞至极、清廉如水、政务第一”而擢升中枢,那时候,李征就指导者伟大英雄了。
只是不知道他竟已被外放凤阳知府。
“当今皇帝虽文韬武略不显,但与太上皇一样,识人用人很有一手。督帅如孙承宗熊廷弼满桂,年青一代如孙传庭卢象升陈奇瑜袁崇焕,而以正气镇压朝野、逐步培养政务文臣之阎应元,如今又有一位左懋第。可见明末能用的人才,这时空被二圣都用在了正确的位置。”李征心下叹道,“大虞国运还不到崩坏的时候。”
旋即又暗赞:“朱明时代,前有于少保,中有阎应元左懋第,后有张煌言夏完淳,朱元璋该知足了。”
当然,有人说张煌言那时候,东南沿海抗清的固然算不上郑家,那也应该是号称“明末岳飞”的张名振。
但在李征看来,如今在大虞当锦衣卫福州千户所千户、尽全力保证东南局势稳定的张名振固然是大将,能力超过张煌言。
可正如那句话,“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
在李征的心里,如力挽狂澜的于少保,如江阴八十一日的阎应元,再如无力回天的左懋第张煌言这些人,他们刑场从容殉国,便如黎明前后空一格那王八蛋杀害的、只留下一张照片里回头一笑的先烈,他们的人格是穿越时空的。
敬仰效法岳爷爷那样神将犹如天生、有力挽狂澜之才得先祖们至死不渝卫国之志的同时,我们也该心里存着于少保阎典史他们的那股子荡气回肠的精气神儿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