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李征视角，宋献策不算高大，但也绝非“三尺侏儒”。

大约有五尺身高，跟李征见过的高迎祥李自成比起来，宋献策当然显得很短小精悍。

可他若是矮子，曹孟德算什么？

放倒车轮比高低的大汉忠臣？

而且宋献策绝对不丑，虽然不俊秀。

“终结了老朱家统治的英雄好汉们，自然也为后来的‘我大清’所不容，就连民间传说中给这些英雄好汉也贴上了非鬼则怪的面具。”李征目视宋献策心道。

宋献策放下了算命幌子，在县衙正堂东边就座，当仁不让先进入了督帅幕僚状态。

他立即建议：“督帅，学生今有两策，一册为开封府，一策为河南三司。后者已进献，如今该说前者。”

“先生只管说，好与不好我们讨论便是，不必心有顾虑。”李征鼓励，“我本为塞北一草莽，行事并无规矩。只要能解决问题，不伤民本，那便是好主意。”

宋献策道：“当放回一部分杞县地主豪绅，叫他们大规模去开封府。只消他们送杞县状况到开封府，以学生所知，开封府只一个官仓，大小官员便无不该杀头。他们得知督帅手段，能行者有几个计策？无非一如既往自开封府豪绅地主手里借粮食先填充官仓而已，督帅到达开封府，只需封锁官仓，开仓放粮，则必有阴谋捣乱者。以此为契机，开封府不难安定。”

李征考较：“若其火龙烧仓，则如何是好？”

“非也！”宋献策冷笑道，“我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及当今太上皇，无不以‘火龙烧仓者监守自盗，阴兵借粮者硕鼠横行’为御批。数月之前当今圣上处置南直隶火龙烧仓案，则知府腰斩、县令弃市，合衙官吏无论大小一律处死，开封府官员岂敢造次？何况，事情远远不到以此等手段解决之时。”

他笃定：“督帅抵达开封府之日，必有朝廷催促向晋北进军之公文。若开封府再制造几起禁军与民众闹出矛盾、开封市民状告禁军之事，他们有的是催促禁军离开之借口。”

李征赞许：“先生之谋，正与我一致。便以先生之计。”

再问门外那些。

“何足道哉！”宋献策断然建议道，“若不在杞县打出赫赫威名，则不能恫吓开封府乃至河南府。杞县一执法如山，开封府官员不得不同意当地士绅趁火打劫一般的‘九出十三归’之要求，进而以官绅地主之粮填充官仓。”

李征接过红娘子忙递过来的杞县县衙告示。

细看一遍，李征不由好笑。

他没想过要用这个来整顿杞县，因为他也没想到杞县官员地主竟如此大胆，公然以县衙公文向民众加征税银。

因此既有了这个，何必他再想别的法子？！

“抓，审，杀。”李征叫来马彧喝令。

马彧一看有这些证据，那还费什么劲？

当即出去抓了合衙官员及三班奸胥猾吏，又将告示上写了名字的官绅一口气全抓完。

剩下的只有不到三四个人，战战兢兢终于老老实实跪在衙门外不敢作声。

在锦衣卫的铁腕审讯下，宋县令及以下官吏对“假传圣旨、败坏天子名声”的大罪供认不讳，对“趁火打劫，中饱私囊”的罪行一概招认。

但他们不承认此前就有相类似的行为。

马彧的办法粗暴而简单，出门抓来十七八个城内居住的市民，又从县学“请来”十来个学究。

说，你们有没有看到县衙以前出过这种告示？

你县学的学究就没有给县衙写过这种告示？

说了便好，不说便严查今年这些告示是谁写的，谁写的谁就是“假传圣旨”的逆贼，一家老小一个也别想活。

不到天黑，该问清楚的都问清楚了。

李征拿着证据问宋献策：“先生以为就地正法好还是送到朝廷好？”

“圣天子很需要这种人来打开河南三司这个犹如地方割据一般的铁桶，送南都最好。”宋献策道。

李征便叫来贺虎臣，叫他挑选一个百人队押送宋县令等人去南都。

贺虎臣也能想明白皇帝凭这个时机，至少能将铁桶一般官商勾结起来做贼而排斥皇权的河南三司打开一条口子，哪里还敢怠慢。

当时选了自己的亲卫队，叫他们押解犯官直奔金陵。

再剩下的他就不管了，他可不想掺和到政治里面。

李征又用在亢龙寨那一套，不过这一次他手里的证据很多。

“告示上出现的人员全部抓起来等待诏令，家产封存，但其兼并土地之罪要尽快审理。”李征示意马彧。

从地主官绅身上打出土地，流民便有了安身之所。

然宋献策阻拦了。

他反问：“督帅之法固然立竿见影，可若是地主官绅兼并之土地，督帅以什么法子划归皇庄？”

李征恍然。

遂下令：“就以欺君之罪，先没收所有涉案人员土地，要询问仔细，问出那些土地是合法所得的，这是要没收归还官府的。但若他们‘开垦’荒地而得之田，却要再三核查、统计清楚。”

“合法所得”的土地只能归还官府账上，除非要彻底打碎大虞皇朝的地方统治架构。

但若是“开垦荒地”所得之土地，以诏令没收，便可归入皇庄。

宋献策索性请令：“此事学生去办，因此事不但要做的坚决，而且还要掌握好时机，不能给开封府插手机会。”

“先生出面，我便不担忧了。”李征笑道。

不过他同时告诫：“地主要杀，涉案的地主儿子也要干掉，却不能对老弱妇孺下手。要保证这些人有吃的穿的，将来也有基本的土地耕种。我们不能干掉了一批地主便制造了一批穷人，若如此，国家总是要被流民问题所拖累。”

“大王明见万里！”宋献策大喜，称赞道，“何况如此一来也可最大限度的减少抵抗，学生看来，女儿家，哪怕是地主婆儿，那到底也还是有用的。”

李征大笑，他本担心宋献策太激进，反而有损政策法令的时效性。

如今看来，这也是一个有底线、心存良善的江湖豪杰。

“此事先生全权负责，我只看结果。”李征取一面王命令旗叫宋献策暂持，“只管大胆去做事，便是有不妥之处，我自一力承担之。”

宋献策目光闪闪，持令旗在手，出了门心中想道：“是个好汉子，也体恤穷苦之人。看来，到河南府（洛阳）之时，那些江湖朋友也该来投军，此次北伐，须当全肃王一脉‘百战百胜、保境安民’之名。”

想想未免不满意，又暗暗忖道：“可惜兵力实在太少了，要不然，林丹汗有什么难打的？调动宣大、山西、陕西三边人马，以救援关宁战场为由，使此贼大胆南下奔赴乌斯藏，而我军于必经之路设伏，杀之容易。到那时，以王者之师直奔关宁，以建奴之首级，或可取‘安定国都、奉二圣还朝’之滔天之功。”

若可如此，宋献策便觉才有三分不负才学。

其余七分何在？

宋献策西望陇上，眼里冒着火光，油然想道：“我汉家自两汉，西域便是臂膀矣。如今西域不但膻骚，当年黑衣大食那帮子的子孙又来了。若武烈王北灭草原诸部，猎取所谓‘黄金家族’以为金陵之臣，东征建奴收复辽西，中枢当今之夺嫡之争何足道哉？可跳出中原而筹划西征，西域那地界，战功无比丰富啊！”

以他之见，李征若取北灭北元遗留、东征建奴老窝打崩黄台吉，再取得西征西域收复失土之泼天功劳，任哪一个当了皇帝敢苛待他？

况且到时手握肃藩十万屯军、数万精兵，又有挥师北伐东征在禁军中留下的威慑力，什么福王，什么鲁王，甚至于什么太上皇的两个亲孙子，他们算什么？

纵然是当今圣上有了子嗣继承大统，李征这个肃藩继承者也足以做一个天下第一逍遥之人。

这时夜风吹上面庞，宋献策忽的一笑甩了下脑袋。

连小小的杞县都还没有拿下，想这么多远的干什么？

“我本江湖闲人，常思报效国家。如今为北伐督帅之幕僚，自当为北伐之事与沿途巡视地方出谋划策才好。此事若都做不来何谈前程！”宋献策长长吁出一口气，随着锦衣卫和王府护卫铁甲军，一起向城外走去。

天明时，李征早早起床，他就在公堂上披着行军毯凑合了一夜。

堂前有人，绿珠与一个女孩甲胄带霜，她们在这里守了一夜。

县衙外，红娘子带着几个人在巡逻。

她们就是这样赤忱的女儿家，你若待我好一分，我待你真心实意好十分。

李征提剑出门，绿珠两个才要回去休息。

绿珠道：“县令一家很老实，只是哭，没有试图逃走。”

“不要为难他们，便是那县令夫人，也不过只能在后宅发发脾气，他们大多都是咱们穷人，是走投无路了才被卖给县太爷。”李征叮嘱。

绿珠疑惑，咱们？穷人？

“我也是个穷鬼，这辈子当不了富贵老爷。”李征笑道。“”

“嗯！”绿珠深信不疑，“就不和人家达官贵人一个样！”

李征笑道：“我若变成了鱼肉穷人的那种人，你们背后一刀捅了，我也不会怨恨。”

两个女孩子都笑，按着刀轻手轻脚进了退思堂。

总得给哭了一夜的那些人吃的。

她们也心软，痛恨那些达官贵人，却也看不得他们落了难受苦，尤其老弱妇孺。

恨他们便恨得要死，可看不下去的便看不下去，就是这样一群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