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五千零一两！”

顶层包厢传出清脆的话音。

说话的是个走马章台的俊公子，穿着一件绣着金花墨凤的大红箭衣，脚踏粉底官靴，配着同色的洒脚裤，头上戴着顶玉冠，腰上束着翡翠玉带。

开口喊价的时候，俊公子伸手推开包厢窗户，挺胸抬头目不斜视，好似一只骄傲的公鸡，表情非常可爱。

如果不是看出她是女扮男装，萧思衡怕是会把她认成贾宝玉。

青楼并非只有男人能来。

太监可以来。

女人当然也可以来。

很多武林世家的大小姐，会女扮男装来此看戏、听书、欣赏歌舞。

还有一些大小姐喜欢虚凰假凤，又担心染病，因此只点清倌或者花魁，完事后给封口费，时常一掷千金。

这些大小姐掏钱爽利，举止往往会比较温柔，很受青楼花魁欢迎。

就算是那些比较傲慢的大小姐，两相比较之下，也显得温柔许多。

不要在青楼比下限。

因为青楼从来不存在下限。

老鸨的下限取决于给多少钱。

有钱能使磨推鬼，倒着转，如果有人花钱点老鸨，只要价码合适，买卖就可以谈成，绝大多数不会拒绝。

矬子里拔个将军，紫嫣楼属于相对比较好的，因为有龟孙子照拂。

老鸨知道龟孙子是摇钱树，是紫嫣楼招揽贵客的最大筹码，不敢把龟孙子得罪的太过，得饶人处且饶人。

反正，无论亏掉多少钱，都能在拍卖龟孙子的时候一股脑赚回来！

如今这种场面，是老鸨子梦寐以求的场景，暗暗给两人加油鼓劲。

萧思衡喊价五千两，如果有人想请大智大通相助，再向上喊价，不说加价一千两，至少也要加价五百两。

只加价一两，摆明了是较劲。

老鸨子早就养出火眼金睛，一眼看出两人是富家子弟、身家巨富。

这种人在拍卖会喊价，目的从来不是为了拍卖品，而是为了脸面。

火气上来，直接开始撒币！

萧思衡笑道：“六千两。”

大小姐喝道：“六千零一两！”

“七千两！”

“七千零一两！”

“一万两！”

“一万零一两！”

龟孙子已经认出两人。

他被绑成一只大乌龟模样，吊在正堂房梁上，无法上下前后移动，却可以左右旋转，慌忙转了半个身位。

大小姐和萧思衡正面对视，龟孙子夹在中间，原本是“T”字形，龟孙子转了半圈，变为与大小姐对视。

对视刹那，立刻开始使眼色。

姑奶奶，我知道你身家巨富，做事无法无天，但凡事有度，你怎么与这位爷争起来了，还是快收手吧！

大小姐看不懂龟孙子的暗示。

伺候大小姐的两个花魁娘子，看懂龟孙子的表情，心知楼下这位俊公子绝非良善之辈，拉了拉大小姐衣袖，示意您别喊价了，否则可能打起来。

龟孙子背对萧思衡，萧思衡自是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看到楼上包厢内花魁的表情，略带无奈的笑了笑。

我的名声啊！

就这么被人给败坏了！

其实，我是非常善良的！

我怎么可能欺负小丫头呢？

萧思衡道：“这位兄台，我今天带的钱不是很多，只有两万两，我需要提问十个问题，必须留下五百两，再加上打茶围的钱，还有晚上的住宿，我差不多应该留下一千两，我最后的价格是一万九千两，请兄台继续加价。”

大小姐冷笑道：“哼！我知道你这家伙不好惹，她们提醒我，千万不要得罪了你，我不怕你，不怕你！”

大小姐说话速度非常快。

所以她习惯把重要的话说两遍。

萧思衡点头表示请您继续加价。

大小姐翻了翻钱包，发现钱包内只剩一万八千两，顿时满脸惊骇。

“你……是你偷了我的钱？”

“咱们俩相距这么远，我就算长了三头六臂，也偷不到你的钱，还记得刚才给你上茶水的小厮么？这家伙是司空摘星假扮的，钱都是他拿走的！”

“你说是就是！你说是就是？”

“我说是就是！”

“凭什么？凭什么？”

“就凭司空摘星先偷的我，发现我不太好惹之后，与我达成交易，我要去询问问题了，这位兄台请自便！

另外，如果你想知道我是谁，可以等下次拍卖会，询问大智大通，他们肯定愿意把我里里外外告诉你！”

萧思衡放下银票，从房梁上解下龟孙子，心说老鸨真他娘的会玩儿，紫嫣楼的隐藏招牌，莫非是捆绑术？

这倒是很有可能！

紫嫣楼的花魁娘子是欧阳情。

欧阳情是红鞋子四妹。

红鞋子大姐是公孙兰。

公孙兰是公孙家族传人，自幼修行公孙剑舞，剑舞之法，需要用两条长长的缎带绑着短剑施展，在绳艺方面有纯天然的优势，或许传承了下去。

萧思衡提着龟孙子，好似提着一只龟丞相，转了两圈儿，算是报复他刚才给人使眼色，坏自己的名声，随后解开他的绳索，示意他在前边带路。

“萧公子，咱们约法三章。”

“说！”

“首先，一个问题五十两，需要十足十的元宝，不能是珠宝银票。”

“可以。”

“其次，到了地方之后，我会进去找到大智大通，您在外面等待。”

“可以。”

“最后，您不能进去问话，大智大通是脾气古怪的老怪物，离群索居，不喜欢见外人，还请萧公子勿怪。”

“可以。”

“多谢公子，您请。”

其实，还有最后一条规则。

不要问特别刁钻奇诡的问题。

比如：青龙会大龙头是谁？皇帝晚上抱着哪个妃子睡觉？如何破解少林易筋经洗髓经？如何击败张三丰？

如果问出这些问题，他们会回答不知道或者没办法，这个问题同样要收纹银五十，相当于用银钱打水漂。

“看在我花了一万九千两银子把你给赎出来的份上，龟孙子，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只有一个问题。”

“您……您问吧！”

龟孙子小心翼翼的看向萧思衡。

“你是天机阁的人吗？”

“不是！”

龟孙子坚定的摇了摇头。

他当然知道萧思衡是谁，也知道萧思衡脾气古怪、聪明绝顶，做事手段阴狠毒辣，所过之处，鲜血淋漓。

对于萧思衡，天然有几分恐惧。

本以为萧思衡会问出刁钻古怪，九转十八弯的问题，没想到萧思衡的疑惑竟然如此简单，不由放松几分。

“为什么只有你能找到他们？”

“因为大智大通觉得世上所有人都是面目可憎的大混蛋，却不知道世上最大的混蛋，是我这个龟孙子！”

龟孙子没纠结一个问题还是两个问题的问题，熟练地做出解答，只盼萧思衡问完问题后，从此再不相见。

无论萧思衡表现得多么温和，多么彬彬有礼，在龟孙子眼中，萧思衡身上的凶煞之气，好似要炸裂出来。

龟孙子出身于某个远古秘族，精通观气之法，能观人命格气数。

萧思衡喊价的时候，身上那股如龙似虎的气血，浩荡澎湃的煞气，险些闪瞎龟孙子的眼睛，身上因果之密集，命格之诡秘，更是让他心惊胆颤。

过不多时，两人到了城外。

龟孙子找到一处废弃的砖窑。

砖窑废弃多年，里面黑漆漆的，外墙完全坍塌，只剩下一个比水桶大不了多少的小洞，龟孙子缩了缩身子，从小洞钻进去，很快便发出了声响。

“萧公子，请提问。”

萧思衡笑了笑，拿出一锭银子。

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精通古往今来奇绝隐秘的大通，机智百变，无论多么困难的局势都能想到办法的大智，实际上不存在，他们是龟孙子本人。

这个秘密并不难猜，只不过，所有猜到的人，心照不宣隐瞒此事。

——大智大通实在是太好用了。

——留着大智大通的价值更高。

一旦此事暴露，后果约有三种：

其一，龟孙子投靠少林武当，借助武林泰山北斗的力量保护自己；

其二，龟孙子投靠朝廷，极大可能投靠诸葛正我，或者投靠黄裳；

其三，这是最大的可能性，那就是被人杀死，永远毁掉大智大通；

无论是哪种结果，龟孙子绝不可能放过说出自己真实身份的人，哪怕被人强招轰杀，他也会在临时之前，对自己所有仇家，进行最惨烈的报复。

龟孙子显然能做到这些事！

他愿意做混迹青楼茶馆，流连风花雪月的龟孙子，何必要逼他呢？

留着大智大通不好么？

萧思衡把银锭扔进砖窑。

“秦国时期，嬴政让五个铸剑师家族铸造天剑，有没有这回事？”

“有！”

“五个家族姓什么？”

“萧、吴、唐、黄、张！”

“他们的后人在何处？”

“萧家后人肯定不是你，唐家后人被人灭门，黄家后人牵扯朝局，如今已经完全覆灭，唐黄两家各有孤女，吴家加入了丐帮，张家做酿酒生意。”

“说说秦国时期的天芒神药。”

“一种刺激精气神的药物，效果类似于天魔解体大法，比白莲教的请神上身更加霸道，能在短时间内，激发身体全部潜能，把人变成力大无穷、死战不退的战斗傀儡，过后必死无疑！”

“钻研天芒的方士是谁？”

“不知道。”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大智大通没有回话。

因为，萧思衡没有扔五十两银子。

这个规矩是绝对不能违背的。

萧思衡把钱扔了进去。

大智立刻说道：“没有人知道世上所有的事情，如果你问我，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是谁，我肯定不知道！”

顿了顿，大智接着说道：“我看过一卷古籍，古籍记载，此人并非阴阳家的炼药师，当然也不是徐福，此人擅长炼制刺激潜能提升武道的药物，只不过每次都失败，最有名的失败品是燕狂徒服用过的神药……无极仙丹。”

“说说无极仙丹！”

“始皇帝曾苦求长生不老之术，令诸多方士研制仙丹，仙丹未成，秘方流传后世，其中便有无极仙丹。

唐朝时期，皇室偶然得到丹方，炼制丹药十四颗，两个试药太监服下，结果尽数死亡，方士被皇帝赐死，丹药流传出皇宫，杏林圣手多番研究，终于钻研出祛除无极仙丹毒性之法。

无极仙丹共有十二颗，六颗拥有至阳属性，余下六颗是至阴属性。

只要同时服下阴阳属性丹药，便能提升甲子功力，单独服用，可以治疗一切内外损伤，活死人肉白骨，缺点是受到药力反噬，如寒冰烈火侵蚀。

据我所知，世上所有无极仙丹，均被燕狂徒夺走，燕狂徒凭此获得一身浑厚莫测的功力，激战天下高手。

萧公子是武道高手，应当明白，功力积蓄到一定程度，只是量的积累，绝非质的提升，对自身无甚意义。

燕狂徒天赋异禀，狂傲自负，不可能把丹药尽数服食，如果萧公子能够找到燕狂徒，有机会得到几粒。”

或许是刚才的问题让大智觉得丢了几分脸面，这次说的无比详细。

燕狂徒是权力帮的创建者。

他的出身不是特别好，却有惊才绝艳的才情悟性，各门各派的武功，燕狂徒一学就会，一会就精，推陈出新，据此创出更精深玄妙的玄功秘法。

极致的天赋，自然有极致的狂妄。

燕狂徒为人乖张狠厉，嚣张跋扈，性格狂妄至极，当真不负狂徒之名，嗜好武道，四处挑衅，树敌无数。

十五年前，燕狂徒被下属出卖，在武夷山上被各大门派高手围攻。

这些人绝非乌合之众，都是江湖一等一的高手，比如武当“三九真人”，少林隐修长老“怀抱五老”，更有黑水道朱大天王、潜龙在渊的李沉舟、铁胆神侯朱无视，可谓是高手如云。

燕狂徒凭一对铁拳，在数百高手的围攻中七进七出，高呼酣战，只杀得血流成河、尸积如山、鬼哭神嚎。

不知有多少高手陨落于此战，燕狂徒浑身浴血，金刚不坏的护体罡气被敌人轮番围攻，最终彻底破碎，千锤百炼的钢筋铁骨，无一处不是损伤。

即便如此，燕狂徒仍有余力从人群中冲杀而出，至今不见其踪迹。

三九真人隐居后山，再无露面。

怀抱五老靠着大还丹活了下来，在少林砍柴烧火，参悟绝学阵法，希望下次见到燕狂徒，能有抵抗之力。

少林高僧天正，凭拈花指挡住燕狂徒十五招重击，自此名传天下，经过诸位高僧的推举，成为少林方丈。

李沉舟取代燕狂徒成为帮主！

朱大天王在长江三峡疗伤十年。

哪怕燕狂徒重伤而死，凭此登峰造极的一战，足以位列江湖史话。

如此人物，岂能靠着灵药练功？

无极仙丹提升的功力，只不过是数量的积累，对于燕狂徒而言，是帮他省去打坐练气的时间，把更多时间，用于参悟武道，根据萧思衡看过的记载，燕狂徒似乎只吃过四颗无极仙丹。

余下八颗无极仙丹，燕狂徒留在权力帮两颗，“别人流泪他伤心”邵流泪服用一颗，盗走五颗，这五颗仙丹经过一系列辗转，两颗被柳随风麾下的凤凰拿到手中，三颗被萧秋水吃掉。

没错，萧秋水就是这么bug！

不仅吃了燕狂徒的无极仙丹，还得到燕狂徒认可，受过燕狂徒指点，并顺路捡几卷秘籍，修成绝世武功。

凭借半路学会的秘籍，得到少林怀抱五老、武当太禅道长的认可。

诸般福缘，汇聚一身。

然后，燕狂徒憋屈的死了！

——燕狂徒死于偷袭。

对于燕狂徒这种人物来说，被人正面击溃是毕生荣耀，被高手围杀而死能够打个痛快，被人偷袭而死，绝对是最憋屈最无奈最死不瞑目的死法。

萧思衡心绪不断发散，大智大通等待的有些久，主动咳了一声。

“昆仑有一家隐世秘族，姓吕，信仰东王公西王母，说说来历！”

“萧公子的话有些差错，这些人信仰的并非东王公、西王母，也不是两位神祇代表的至阴至阳，而是造化。

阴阳造化，孕育万物。

吕氏秘族发源于秦国时期，却不是发源于秦国，似乎发源于齐鲁，与姜家有些关联，毕竟二者是同姓。”

大通没有继续讲话，也没咳嗽，让萧思衡有思索问题的时间。

齐鲁之地的姜家，绝大多数人会想到姜子牙，这就有人问了，姜子牙明明是姓姜，与姓吕的为何是同姓？

因为姜子牙姓吕。

姜姓，吕氏，名尚或望，字子牙。

常见的称呼有吕望、吕尚、姜尚、太公望等等，在数百年后，由于《封神演义》的热播，多称为姜子牙。

萧思衡喃喃道：“不对啊！姜子牙传下的法道是兵法、占卜、奇门，乃至于炼丹修仙，勉强还算说得通。

姜子牙和阴阳造化有什么关系？

难道他八九十岁老树新芽，让夫人怀孕生子？他夫人不是扫把星么？

会不会是古籍记载有错误？”

萧思衡接着问道：“吕氏秘族既然发源于齐鲁，为何迁居昆仑？他们在昆仑有何坚守？有何家族责任？”

萧思衡连问三个问题，一口气扔出三个元宝，掂了掂钱袋，好在自己性格足够谨慎，多准备了一些银锭。

若非如此，钱就该不够了！

过不多时，三个银锭被丢了回来。

“萧公子，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此事我不方便讲，如果您能找到令堂，可以自行询问，我不能说这些事。”

“不知道”和“知道不能说”是截然不同的概念，“不知道”要收钱，“知道不能说”要退钱，这是大智大通为人处世的规矩，从来不会违背。

“如果有人阻拦我怎么办？”

“萧公子可以先击破轮回宗，抢夺轮回宗传承至宝，那是一面玉盘，带着此物去吕氏秘族祖地，就算吕家长老顽固的好似茅坑里的石头，也会热情招待萧公子，绝不让您母子分离。”

“轮回宗祖地在哪里？”

“凤凰神宫，九层妖楼。”

“轮回宗宗主是谁？”

“蒙元天骄，鹰飞。”

“我问完了，再见！”

萧思衡转身离开。

没问轮回宗的宝物有何玄妙，也没问老爹当初为何没带着此物。

既然大智大通说有用，那就带着此物去寻人，吕老头儿识趣就罢了，如果老家伙不识趣，那就让他看看什么叫做年轻气盛，什么叫做劈山救母！

萧青梧做事要保持些理智。

萧思衡不需要。

萧思衡有个最无敌的理由。

——我还是个孩子啊！

——怎么能和孩子一般见识呢？

萧思衡确实是孩子。

在吕瑶曦面前，永远都是孩子！

萧思衡离开不久之后，龟孙子抱着银两从砖窑中爬出来，正要离开，眼前出现一只粉底官靴：“龟孙子，大智大通是不是在里面？我要问问题！”

此人不是别个，正是先前与萧思衡竞价的大小姐，龟孙子满脸苦涩。

此女名叫金灵芝，是金太夫人最小也是最受宠的孙女，靠着金家盘根错节的关系网，行事向来无法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