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微醺的叶戈尔送回诺亚服装厂,杨淑华就载着林书平前往市政府接待处,林书平略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我现在去单位不合适吧?”
“怎么不合适?你离开这段时间,老张一直念叨你,说你是接待办之光,他办公室书架上摆的都是你写的那部历史小说,逢人便夸耀你是从接待办走出去的,知道他书架上为什么这么多你的小说吗?都是等着你去签名的。”
杨淑华双手牢牢的握着方向盘,眼光四路,耳听八方,唯恐一个不慎把这辆大奔给剐蹭到,“如果老张知道你回来了,肯定高兴见到你。”
林书平无奈道:“可我刚喝了酒,脑袋有点晕的。”
杨淑华蹙眉:“在接待办工作过,你就这点酒量?”
林书平苦笑。
说实话,他的酒量也真不高,最多也就小半斤的量,如今半斤酒下肚,他其实是有些头脑发懵的,好在思维尚在,又被杨淑华强行请到接待办,他也就答应一去。
“这车是你的?”
杨淑华冷不丁问道:“看来你在琼州赚了不少。”
林书平笑道:“表面风光,背后背了一屁股债,不提也罢。”
杨淑华面露狐疑,心底也压根不信林书平的胡编乱造,两人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很快就到了市政府大门前。
林书平看着跟记忆中完全不同的崭新的市政府大楼,有些发愣,“这是单位新地址?”
“对,以前的市政府大楼送给熊猫公司用了,他们在那里建造了工业园,经过上头讨论,单位新大楼就挪到这里来了,事实上就算没有熊猫公司征用,市政府大楼也会搬到这边来,毕竟未来的城市规划是要往北边发展的,而这里紧临东江口岸,地理位置不错,日后不管是外贸还是内销,都算是四通八达……”
杨淑华一边解释,一边驱车按响了喇叭,让门卫大爷打开伸缩门。
谁知道林书平却出声道:“杨主任,等我一下。”
他当即下车,小跑到后备箱的位置,嘿咻嘿咻的搬出两箱茅台,两条中华香烟,两箱包装精美的月饼,然后快步朝门卫室走去,大声喊道:“王大爷,我来看您了。”
门卫室的门是敞开着的,里面摆放着桌椅和一张休憩用的床,王大爷正拿着一张蒲扇扇着风,听到汽车喇叭声后,正准备去开门,结果就听到林书平那熟悉的声音,于是探出头来,见到林书平,顿时咧嘴一笑:“是小林啊,好长久没看到你了……哟哟哟,搬这么多东西呢!”
“这不八月十五到了,回来孝敬您嘛!”
林书平笑呵呵的说着,不等王大爷拒绝,直接就把礼品放在了王大爷床下,“我前段时间去深城出差,遇到王继开王主任,他让我向您问个好,这不正好在中秋节到了,我就特地给您准备了些礼物,您可千万别拒绝啊!这真是王主任吩咐的,不信你回头打电话问问王主任!”
王大爷看着那些烟酒和月饼,满脸无奈笑容:“行吧,小林,我跟你是知根知底,你可别诓你王大爷。”
“肯定不会。”
“那好,回头我要跟阿开打个电话,让他在深城好好招待你,你也是从鹅城走出去的,我在家向来都跟阿开说,到了外地,碰到家乡人,就应该好好招待。”
“对对对,王大爷说得对。”
林书平拍了拍手,笑道:“那王大爷那你先忙,我有的工作上的事儿要跟张主任联系,回头我去弄点小菜,咱爷俩喝一个。”
“行,太行了,我等你啊。”
王大爷喜笑颜开的拍了拍林书平的肩膀,然后拿起遥控器去开门,王大爷到底不认识什么豪车,他爱听曲,却没看过太多影视剧,所以并不认识眼前这辆奔驰车的价值,只是觉得这辆车够长够大,大概能跟单位那辆公用的丰田皇冠在价格上有的一比。
林书平告别王大爷,重新回到车上时,杨淑华看待他的眼神就不对劲儿了,“你小子,什么时候跟王继开认识的?”
“大概一两个月前吧,当时我在深城出差,碰巧遇到了。”林书平打了个马虎眼。
王继开就是深城上步区拆迁办主任,林书平曾经特地去深城跟王继开见了一面,彼此之间关系融洽,为以后的合作打下了良好基础。
在林书平看来,才三四十岁的王继开,如今已经是在深城上步区拆迁办主任,而且已经是副处,未来只要稳扎稳打,前途不可限量,现在交好,以后说不准就能用的上。
杨淑华道:“你小子真是个人精。”
林书平笑道:“我就当杨主任您是在夸我了。”
杨淑华摇了摇头,把车停靠在市政府规划的露天车位里,然后便把钥匙递给林书平,“看到那栋楼没,二楼拐角第一扇门就是张主任办公室,你直接去找他吧,我回去办公了。”
“麻烦杨主任了。”林书平一边说,一边又在后备箱里拎了两件月饼,“祝您中秋节快乐。”
杨淑华原本不打算接,但看着这包装精美的月饼礼盒,却是鬼使神差的接了过来,脸上也露出笑容:“小林,出门在外打拼可不容易,现在咱们鹅城的发展潜力也不错,熊猫公司投了十亿美金下来,已经带活了整个鹅城的工业发展,这几个月来,已经有数十家公司响应鹅城新政策,陆续落户鹅城,你如果有实力,不如回来打拼,咱们是自己人,彼此也好照拂。”
林书平听到“熊猫公司”四个字都是眼皮直跳,但表面上还是笑着点头:“我会慎重考虑的。”
等辞别了杨淑华,林书平又在后备箱拎着两箱月饼礼盒前往张旭科办公室。
新盖的政府大楼各方面都很朴素,大院里只有中间步行道是水泥路,其它全都是标准土路,但被压机压夯实后,走起来路也并不会尘土飞扬,四面八方有刚挪过来的绿植,但也正因为刚挪过来,所有的绿植看起来都非常的迷你。
和原来的市政府大院相比,眼前这块地就像是刚刚开过荒的田野。
“张主任!”
按照杨淑华的吩咐,林书平上了办公楼二楼,看到拐角第一个办公室的门敞开着,一眼就看到正在窗户前端着茶杯喝水发呆的张旭科,他当即出声喊了一下。
结果张旭科想事情想出神,压根没听到。
林书平无奈再喊了一声,张旭科这才惊觉,回头看到林书平,顿时露出笑容:“小林回来了,我等你好一会儿了。”
“等我?”林书平把礼品放在会客椅旁边,有些惊讶的问道:“您知道我要来?”
“办公大厅的人告诉我的,说是杨主任接了你的电话就匆匆离开了。”
张旭科一边请坐,一边给林书平用一次性的杯子倒了杯水:“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早上刚回来。”
林书平笑着跟张旭科寒暄两句,然后直接进入正题:“我这次回来就是想跟张主任您见个面,这几个月来,我虽然一直在外面闯荡,但却心系家乡,比如我曾经跟张主任您反应过来熊猫公司的问题……”
张旭科闻言,立即摆了摆手,把手中茶杯放下,站起身来去把房门关上,然后才重新坐回来,认真的说道:“小林,我懂你的意思,但你有没有想过,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熊猫公司有没有问题,还是个问题吗?”
“什么?”林书平一愣。
张旭科道:“我和你一样,都非常怀疑熊猫公司的来历与动机,甚至整个鹅城的市领导们也都心存疑虑,但是架不住熊猫公司直接打过来两个亿的先头资金,而且还是美金,这可都是实打实的外汇,你知道咱们国家去年一整年的外汇储备是多少吗?”
林书平蹙眉道:“多少?”
“二十亿!”
张旭科严肃道:“咱们国家去年一整年的外汇储备才二十亿美金左右,你觉得熊猫公司这两亿美金砸进来,我们是要还是不要?”
林书平略微沉默。
“熊猫公司跟我们签订的合约是十亿美金的投资,这十亿美金已经是去年一半的外汇储备量,别说鹅城,哪怕是深城那边面对这种糖衣炮弹,他们会选择拒绝吗?”
张旭科叹了口气,摸索着手上的茶杯道:“现在各方都已经是身不由己了,这件事,哪怕明知道有猫腻,但也必须做下去,人啊,是要随大流的,特别是在我们所走的这条道上,千万不能逆势而上。”
林书平平静的问道:“所以那就只能一条路走下去?”
张旭科微微出神,良久才缓缓点头。
林书平见状,也只能苦笑一声,内心生出一股无力感,事实上他也早料到事情的走向大抵会是如此。
他曾在那次接待外宾的活动中跟市领导提过此事,对方也的确当了一回事,因为没过多久,省里就派出了专业调查组前往美国进行调查。
但结果却令人失望,熊猫公司的局做的天衣无缝,至少在调查团的调查下,根本毫无漏洞,无懈可击。
而之后熊猫公司更是加大马力,在签订完合约后,立即就打过来两亿美金。
正是这两亿美金外汇,彻底抹掉了所有人心中的疑窦,各界媒体也都纷纷报道,“八十年代看深城,九十年代看鹅城”这句口号正是从这个时间点喊出来的。
而后在林书平离开的这几个月,鹅城的发展也的确是蒸蒸日上。
首先最直接的体现,就是原市政府大楼周边的房产价格全部翻了一番,甚至整个市区的房价都开始肉眼可见的增长,为此林宝国还特地为儿子在那附近花了十一万买了套房。
更别说这四个多月来落户鹅城的企业,足足有大几十家,甚至这个数字远远不是尽头,在各地疯狂报道外商十亿、二十亿美金落地鹅城的新闻后,每周都会有不少人递交公司注册申请。
可以说,因为熊猫汽车的到来,无数产业都开始落地鹅城,整个鹅城的未来形势一片大好。
而这些,都是实打实的成绩。
不管后续结果如何,至少现阶段,熬过去,那许多人未来的前途便不可限量。
林书平如果不是经历了梦中前身种种,对熊猫公司破坏自己的家乡之举恨之入骨,那他恐怕早就开始跟随熊猫公司一同布局,去吃这份人血馒头了。
毕竟现在鹅城肉眼可见的房价飙升,在此之前他只需要买几套房,在暴雷前出手就能赚到翻倍的资金。
但他还是选择远离这个是非地,跑到琼州去炒房。
因为他内心还是不愿意看到,自己家乡因为此事,再次遭遇二十年的经济停滞。
届时,大批高水平的大学和研究机构都选择了远离。
而基础设施也无法得到升级,经济、城市发展和人才引进等方面都宛如被扼住了喉咙。
所以,哪怕近邻深城,这里却依旧是周边发展最缓慢的地区,没有之一。
这一刻,未来的诸多景象印入脑海。
彼时,一个念头猛然升起。
林书平顿时心潮起伏,难以平复。
“历史,能被篡改吗?”
他不知道。
他不想当圣母,但也不愿家乡就此落魄。
所以他想要试一试,就算对结局没有影响,但只要努力尝试过,便已足够。
“干!”
一念至此,林书平就辞别了张旭科。
当晚,他陆续整理了一些材料,写了一份报告,并用万宝专卖店里的打印机打印了整整三份出来。
第一份他匿名寄给了广东商务局。
第二份他则把这封关于熊猫汽车的材料报告,寄给了阚丽君。
但阚丽君之前那篇关于他闯荡沪市金融圈的采访被截胡,也让林书平对这位央视主持人也不抱有多少信任和期待。
所以在考虑第三份材料报告邮寄时,林书平思来想去,最终选择了香港《明报》,但这是最后之举,只有当前两份材料发挥不出任何作用时,他才会在《明报》把这件事公之于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