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霜荏苒,转眼已是两年过去。
这日正午,一个矮胖的小身子立在重明宗新开辟出的灵田中。
他把白嫩的右手搭在一株红灵谷叶片上,皱紧了小脸,一缕纤细的庚金气芒顺着白胖的手指头,缓缓没入红灵谷粗壮的茎秆。
藏匿在茎秆中的几只肉乎乎的黑壳小虫被吓得慌乱非常,在茎秆中四处乱撞一通,却也没能逃过庚金气芒的毒手,被一一斩杀殆尽。
“呼,累死了,还是靳师弟你舒服,成了修士每天都有好些事,做也做不完。”小胖子习惯性地用法袍袖口擦汗擦到一半,方才想起什么一样。
旋即忙将手中的指决一变,矮胖的身子周边瞬间围绕起毛针粗细的水汽,任其将周身尘垢一并带走。
“师弟我顶着这么毒的日头来给你送饭,康师兄怎么还在挖苦的。”靳世伦苦着脸提着装着一整个肘子的饭匣走到田埂边,头上冒着细汗。
“哈哈,师弟辛苦了。”康荣泉喜滋滋地接过饭匣,还不忘反手给靳世伦使了一个清风咒。
“呼。”清风拂面过后,顿觉清爽。
靳世伦舒爽之余,心头却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他看着满脸天真,正埋头大快朵颐的康荣泉,眼神中透着羡慕。
先前被聘来的那位稼师已在半年前回了宣威城。
其在重明宗垦田这一年里,与重明宗上下相处得都很融洽。
按他本人话说,实是少有这般厚待人的主家。若不是在宣威城内还有一大家人离不得,说不定就要求求掌门,长期留在重明宗做个外聘执事了。
勿论这是不是场面话,不过他对康荣泉的确是特别青睐。
许是生了一堆女儿又膝下无子的缘故,那个满脸沟壑的老农看见这个白白胖胖得跟年画娃娃一般的孩子,几乎就挪不开眼了。
几乎是一有空闲就拉着康荣泉无偿地传授稼师门道,听说还曾暗搓搓地跟掌门提过,能不能让康荣泉跟他回宣威城,与其女定一门婚事。
康大掌门自然不会答应这等肉包子打狗的事情,他还等着康荣泉早些筑基光大门楣呢。
但他也确实舍不得那稼师身上的手艺,索性一直打哈哈忽悠着。
乐得那位稼师天天拉着康荣泉在灵田里倾囊相授,做那头永远朝着萝卜前进的拉磨老驴。
许是那稼师真的毫不藏私,又许是康荣泉真有天赋。
如今将将满七岁的小胖娃,论起稼师的造诣,已是重明宗第一人了。
按那老修又欣慰又艳羡的模样估计,只待多打磨个二三年,重明宗就能来出一个入阶的正经稼师了。
灵植一道并不是常人以为的,处在修真百艺的末流。或者严格意义上而言,修真百艺之间,本就无甚高下之分。
真正登堂入室的正经稼师,也跟丹师、器师、阵师一般无二,是能够受到各大势力积极追捧的存在。
他们能为主家称体裁衣地梳理地脉、别有巧思地养育灵田、因地制宜地培育灵植...创造出大量的修行资粮。
稼师在任何一个成体系的势力中,都是尤为重要的一环。
只是大卫仙朝于此道传承有缺,加之稼师入门确实又稍要简易些,才令得稼师一道比起其他百艺欠了些风光。
饶是如此,康大宝在闻知康荣泉在稼师一道有不俗的天赋时还是非常开心。
要知道,康荣泉今年才不到八岁,两三年后,也才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而已,这等天资,在一些底蕴浅些的筑基大派中都是少有,前途当真不可限量。
这是个人的际遇,靳世伦也只能羡慕。
只是没成想入门快三年了,却连康荣泉这个后来的娃娃都领先自己一步,在半年前便成了修士了,倒真令他百感交集。
好在差不多就在下月,自己又能尝试引灵入体了!再不能失败了!
再失败,莫不是还得管墨儿叫声师姐?那自己这个当了十几年青年俊彦的少寨主还要点面子不要?
“嗝,师弟的手艺还是那么好,可比墨儿姐姐强多了。”康荣泉又习惯似地将油乎乎的双手往土里一蹭,再把手上的干土拍个干净。
“给我吧。”康荣泉乐呵呵地朝着靳世伦一伸手。
“师兄你可都快八岁了。”靳世伦一脸无奈地掏出一个模样怪异的冰玉琉璃瓶来,把上头的盖子拧开,递给了胖娃娃。
“多喝灵兽奶长大了才能长得高,这可是叔祖爷爷说的。”康荣泉接过来美滋滋地吧唧一口,是这个味儿,冰冰凉凉的,好喝。
“师兄还真是辛苦。”靳世伦看着眼前一片火红的景象,二十一亩灵田,这能收多少斛红灵谷!
“嗯嗯,咕咚咕咚。师父说了,要我今日多干些,赶些进度。他明日下午还要教我辨识药材,不能拖沓。”
康荣泉边喝边点头,脑后的小辫儿跟着一摇一晃的,说完便将吸溜干净的琉璃瓶递回靳世伦手中,再满意地拍了拍被撑得溜圆的小肚子。
“嗝。”七分饱。
“一年前周师教我种了一茬黄芽豆,虽然长得慢,味道也差,修士吃了无用,只能用来喂兽苑内的灵兽。但也肥了这田,再加上那个大胡子阵师也终于将灵脉疏通。
今年我便照着周师走前教导我的,用了仓里的红灵谷做种,试着种一种。呀呀呀,没想到地脉灵脉未理清楚,又多施了六回小云雨决,导致它长得不好还遭了虫害。
还是不该听周师的,本来宗内前辈留下的《灵植九论》就提过,我们平戎县土瘠,一阶下品灵田不好好将养几年,种不得品阶高的灵植,该先用茶色谷种种看的。今年要赔本咧,说不定种子钱都收不回来。”
胖娃娃重新坐回地上,还拉着靳世伦也坐下来,对着他大吐苦水。
靳世伦听得有些错愕,他一个外行只能看热闹。他看着眼前这火红景象,还以为是个丰年,宗里能大赚一笔呢,没想到还要赔本。
这修真百艺还当真没有一样是容易的。
靳世伦学着康荣泉倚在土堆上,抬头呆呆地望着湛蓝的天空:“那待我修行后,要学什么呢?”
徐徐凉风吹散了暑气,二人倚在土堆上小憩了一会儿。
靳世伦伸个懒腰,将瓶子与饭匣一并捡拾好了,走前又提醒一句。
“韩师兄也差我跟师兄提一句,说是他今日晚上的道会师兄莫忘了去。他还特意约了陆家和薛家的两位师兄也来的,叮嘱师兄你早些回去,莫慢待了客人。”
“整天正事不干,他才刚突破练气二层不久,论个哪门子的道啊?无怪他《三阳经》入不得门,只好捡本《天火功》来练。还有,什么时候陆家和薛家的人来我重明宗也能算客人了,还要我去陪着。”
小娃娃故作老气横秋地点评一嘴,他修行《青木宝光引》的顺利程度还要高于段安乐,师父裴奕又常常夸他,令得他性子稍有些刁蛮,自认为有骄傲的本钱。
说完也不再理会靳世伦,掉头又扎进了灵田中去。
“按叔祖爷爷说的话,多用点心总要好些,多收一粒红灵谷出来都是好的。”
听到此话的靳世伦又无奈地摇起头,这位小师兄还真是啥都敢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才返程刚走几步,便见驾着一头荒牛的段安乐从对面悠悠赶来。
靳世伦的眼中露出丝羡慕,除了辅修《兽匠方》,暂时执掌兽苑的段安乐之外,其余弟子修为都因为太低,还没有单独接触灵兽的资格。
额,老驴除外,重明宗里是个人便能骑它。
康大宝之前给贺家去过信,想请贺家派一名经验足到的御兽师过来教导段安乐一阵。
贺德宗倒是很给面子,干脆地派了人不说。许是因为上次史家一事贺家没能帮上忙,觉得脸上挂不住的关系,贺德宗这次连聘钱也不要重明宗出。
御兽师规规矩矩地来此教导了段安乐一年,与那名稼师不同,御兽师与重明宗便是纯纯的利益往来了。
是以在这一年内,御兽师碍于贺家的情面,也只做到了认真教导,难称用心了。
好在段安乐是个孜孜好学的好孩子,钻研不停。
于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现今才十二岁的段安乐除了没有重明宗兽苑执事这个名头之外,已经将这一摊事务包揽下来。
年前才止十一岁的他还一个带着二十几头杂血不如阶的驮兽,跟着陆家主的商队去走了一趟,期间虽然因为经验不足偶有差错,但也是良好的完成了商队的任务。
只走了这么一趟,段安乐带着驮兽队伍就赚了近二十块灵石回来。
当然,安全起见,蒋青是瞒着这老实孩子,一直远远赘在商队后头跟着的。
待段安乐顺利回来后,就成了重明宗唯一一个有着单独历练(赚钱)经验的小辈,如今在师兄弟间很有些风光。
“世伦你又来给荣泉送兽奶了?”段安乐见了靳世伦,憨厚的脸上露出笑来,利索的从鞍上翻下来与他相谈。
“早知师兄要来,我就跟师兄一起了,还省的走路辛苦。”靳世伦也笑着说道。
“这可不好,你正在锻体的时候,多活动没有坏处。”段安乐听了靳世伦的话,认真说道。
然后又道:“裴师叔方才炼成了两炉凝气丸,便差我出来给师兄弟们都分上一瓶。”段安乐拿出玉瓶来给靳世伦观看,后者脸上露出艳羡之色。
“诺,裴师叔还让我也给你把启灵散也送来,你看。”段安乐又拿出一个墨绿色瓶子来。
还不待后者惊喜,段安乐便又开口说道:“师父闭关还没结束,裴师叔说这次由他为你护法,不用担心,肯定能成的。”
“多谢师兄!”靳世伦小心地将玉瓶收在怀中放好,与段安乐作别,返回宗门。
足快步走了小半个时辰,方才从灵田走到重明宗正大门。
掏出令牌一晃,小云雾阵形成的云汽散开,踏入正门的靳世伦顿觉神清气爽。
这一阶上品的灵脉果然不凡,他一个凡俗之人照旧能够感到灵气正在滋润生机。
“靳师弟回来了?”裴确正坐在原来小院中的石桌上发愣,靳世伦都要走到跟前了,他方才反应过来。
“裴师兄这是在做什么?”靳世伦好奇道。
“没什么,刚遭蒋师叔骂了一会儿。”裴确摇头苦笑,若不是师父闭关,伯父又在潜心炼丹,他还真没胆子去找蒋青请教。
诸位长辈中,就数蒋青修为最高,脾气最差。加之蒋青自己悟性好,聪颖惯了,最见不得小辈犯蠢,于是小辈们都最怕他。
“哦,二师叔呢?三天前裴师叔说他去帮薛家人修补法器,不是说了今日上午就回来吗?”靳世伦好奇道,虽然袁晋的脾气也难说好,但怎么也比蒋青强啊。
裴确叹了一声,转头对靳世伦说道:“靳师弟,今日晚间我要去趟训练机傀那里,你晚些时候见了韩师兄与他讲一声,今晚的论道我就不去了。”
“这...”靳世伦见裴确转身即走,“你自己怎么不去说呢...”
晚课时分,众弟子齐聚经堂做功课,靳世伦打量着上个月刚刚被康大厚送来的一名黑瘦小姑娘。
这是个不甚好看的丫头,来头却不小,出身重明宗立派祖师之后,俗家姓张,单名一个楽字。
这个康大宝执掌宗门以来第一个正常入门的女弟子并没有给宗内的师长们带来太多的惊喜,依然是一个泯然于众的四灵根罢了。
许是张家早已败落,又出自旁支的关系。张楽木讷寡言,个性怪癖,不好相处。
新面孔带来的新鲜劲过去后,除了段安乐还关心得多些以外,张楽与其余师兄弟都无太多交集,不怎么合群。
“啪!”发愣的靳世伦一揉脑袋,痛都不敢叫,忙把头扎进书卷里去。
“认真些!都什么时候了,还不用功!”当值传功的的蒋青板着张脸收回戒尺,又领着弟子们诵读起来:“十方无极,一切世界,俱同琉璃玻璃,无有隔碍。十方来众,并乘五色琼轮,琅与碧辇...”
晚课过后,韩韵道不大的寮房中很是热闹,众人围坐案前,挤得满满登登。
“小环山外间的洞府还在建,暂时只够几位师长所用,今日只好委屈大家一下,待下月韩某的洞府便交付了,届时再请大家来耍。”
才满十二岁的韩韵道学着大人口气,坐在主位上说了好一阵蓬荜生辉之类的废话,最后才拱手说道。
“那某便在此提前恭贺韩兄了,小弟到时定来叨扰。”一个面白瘦弱的少年在下首说道,面上还带些藏不住的讨好之色。
靳世伦在旁腹诽,“这房室山陆家还真是一脉相承,这陆亢做人跟他那族叔真像。”
他这还只是腹诽,康荣泉那儿则是当场诘问了:“韩师兄,你这道会到底开是不开?不开师弟我可还要去修炼的,不然叔祖爷爷见了我不做正事可是要骂人的。”
段安乐很不高兴的一扯康荣泉的对襟短衫,还有外人在呢,怎么好在这时候让自家师兄出丑。
韩韵道一时僵住了,尴尬得不知如何开口。
这时门却开了,一阵凉风入室,燃烧正欢的鲸油大烛火苗被吹得呼呼作响,竟是张楽走了进来。
韩韵道还以为进门的是墨儿从重明宗探亲回来了,见了张楽进门,意外之余,忙松口气。旋即亲切地对着张楽笑道:“师妹也来了,快请入坐。”
“见过诸位师兄。”张楽性子是孤僻些,倒也不是不知礼数,行了一圈礼这才坐下。
“那咱们今晚的道会便开始了,便让韩某先来抛砖引玉一番...”韩韵道收拾下心情,这便开始分享起自己突破练气二层的经验来。
勿论在哪方世界修仙,都离不开“财地法侣”这四个字。
似今晚韩韵道组织的尽是亲近人参与的道会其实很有些价值。
虽然他的分享远远比不上宗门师长讲解得那般高屋建瓴,往往只在只言片语间便能将弟子的疑惑点拨清楚。
但胜在朴实诚恳,浅显易懂,对在座的众人都大有裨益。
连初时最不耐的康荣泉都静下心来,认真聆听。
他是三灵根,虽然入道晚些年头,但修行速度比起诸位师兄弟则要快出一大截,才修炼了半年,便已经到了要突破练气一层的关卡。
近段时间康荣泉一直在翻阅前辈们的经验手札以作准备,这时能多听一段韩韵道新鲜出炉的分享结合参考,自然是更好的。
韩韵道讲完坐下,众人纷纷谢过,跟康大宝在白沙县开的那几场各怀鬼胎的法会不同。韩韵道今日所讲几乎毫无保留,使得在场众人都有不小的收获,自然当得起大家的诚挚谢意。
韩韵道过后,段安乐、康荣泉、陆亢及另一位姓宣的陆家赘婿也纷纷起身讲道。
他们修为都很浅薄,发言中还时不时有卡壳的时候,场中人也都不见怪,有不同看法时也尽都出言讨论。
正如康大掌门常言:“真理嘛,是越辩越明的。”
气氛如此走向热烈,在场众小都被提起兴趣,直聊到子夜时分,又讲好了改日再开道会,这才散去。
靳世伦回到寮房中,兴奋得毫无睡意,看向装着启灵散的玉瓶眼神满是炽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