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仙朝乾丰四百二十三年,八月十二,慈圣贤皇后大寿,值神天德,宜祭宜昏。
重明宗新建的祖师堂终于开始使用,历代祖师的雕像总算可以搬出有些逼仄的低矮小屋,住进宽敞明亮,散发着淡淡檀香味道的堂皇大殿。
站在黑沥木大门外即可看到,堂上正中供奉着三层雕像,顶层是道门三清,这是道门之祖;二层是张祖师,即是重明始祖;三层是其他五名已经身殁的掌门祖师。
祖师像下有灵木大桌,上置香炉法旗,名册大磬。
走进祖师堂中,由上好青玉铺成的地面闪耀着温润之色。在左右两侧贯穿整屋的烛架上,有数千盏青灯长明,散出的袅袅烟气衬得六座身穿云袍,头戴芙蓉冠的祖师雕像更显庄严神圣。
梁上刻青龙游海,柱上有真凤巡天。
周稼师此刻收拾得干净利落,跟往日在田间地头的那副忙碌模样截然不同。
他身着靛色道袍,头戴混元巾,目露坚毅之色地站在祖师堂前,手结太极印,举至眉心,右手在下左手在上,以头点背,行三跪九叩之礼。
裴奕请了三根香,周稼师垂首接过,口称谢过师兄。踏起七星步迈过拜垫,行到香炉前,右手插香。
插香完毕,周稼师又退回拜垫之后,手结莲花印,站姿再拜。
此时坐在祖师像下的袁晋表情肃穆,敲响大磬。磬声清越,如一泓清泉,流淌在众人心间。
三声磬响过后,康大宝拿出早已写好的黄绢走到祖师像前与周稼师并列,行站姿拜礼过后,展开黄绢,沉声念道:“弟子康大宝,今日上告祖师。今有弟子周宜修,性淳朴,禀忠厚,天资卓越,处事恭俭。遂以重明宗七代掌门之职,代师授业,引周宜修入我家门墙。”
收起黄绢,康大宝拉着周宜修的手,到了其师塑像面前,后者再拜。
磬声再响三遍过后,周宜修再次起身,便听康大宝温声笑道:“周师弟。”
“周宜修拜见掌门师兄。”周宜修亦是面带笑容,再与裴奕、袁晋、蒋青一一见礼。
在旁观礼的一众小辈也上来拜见这位新鲜出炉的“小”师叔。
“未曾想,父亲年逾古稀之年,还能拜进宗门。”周昕然看着周宜修一本正经,严肃认真的模样,在旁也笑。
周家从宣威城搬来重明宗生活半年过后,算是已彻底的习惯了在这里的生活。
重明城虽偏僻穷困了些,但周家人身为仙人亲族,在此过得是人上人的日子,不消同在宣威城那般过的谨小慎微。
周宜修父女在此也备受尊重,过得舒心。
周宜修的稼师造诣已到了一阶上品,按说在一些筑基大族中做个寻常供奉,都不是难事。
可他与重明宗众人相处得越久,便越觉得该在此处安身。
康大宝与周宜修接触久了,也觉得这是个难得的纯良之人,如今宗门实在缺人,是可以将他引入宗门壮大自身。
康大宝与几个师弟商量了一番,本来想的是要聘他做供奉,可算了下账,又觉得出不起长期聘用的价钱,便试探性的问了下其要不要入宗门。
谁料这么一问,双方竟是一拍即合。
周宜修这辈子算不清给多少人家做过稼师供奉,见惯了高门大户里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
遭逢大难过后,心里头就起了要找个地方落脚下来,安家养老的念头。能够拜入重明宗这个上下和气的宗门,成为正式的门人弟子,这对于他来说,也是极好的。
他要是没有这份心思,又何苦要主动帮康大宝从陆家女修那里,多诓些灵蜜份额回来。
既然“郎有情,妾有意”,周稼师自此便顺理成章的做了康大掌门的四师弟。
堂内观礼的除了左近三家的代表之外,还有两个修士。他们看着周宜修拜入重明宗,面上都露出一些羡慕之色。
他们年纪都在四十岁上下。修为也不高,一个练气四层,一个练气二层。
面白个高的唤作魏古,练气四层,是个一阶下品的阵师。靠着这门手艺,本来在老家荆南州过得也很惬意。
谁料其有一天喝醉酒后失言,竟然直接在酒肆茶楼里当众开口,谈论了两句袁家筑基的闲话。
待他酒醒后自己已全然忘了,直到翌日照旧去坊市摆摊的时候,有酒友跟他提起此事,他才猛然想起。
其实那话也未必传到了袁家人耳朵里。便是听到了,魏古当时的言辞也不算过分,袁家人未必会有闲心来寻他麻烦。
但魏古自己还是越想越怕,便带着家小跋山涉水,离开了生养自己半辈子的故乡,到了平戎县来跑生活。
魏古初来乍到,亟需生意赚些灵石安置家小,是以要的价钱也低。
康大宝恰好觉得宗内有些次要地方法阵不全,还需要增设一些,便将他请来了。
面黄个矮的名叫莫苦,他的经历就没甚说头了,又一个阴差阳错踏上修行路的凡人散修而已,修行近二十年了,还是徘徊在练气二层。
他在重明墟市混了些日子,交不起赁居房屋的灵石,稼师手段也没学到家,还未入阶,更没胆子跟那些进山的亡命修士学学,拿着法器猎兽采药,便只能被康大掌门一分不花地白捡来了。
现在他正与康荣泉一起侍弄灵田,好让周宜修可以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培育灵槐上去。
对于干了活却分文不赚这件事,莫苦从内心而言就没有半点意见。
于他这等贫苦无依的散修而言,不需要缴纳灵石便能有处有灵之地安身,在闲暇之余可以安稳修行,时不时还能吃到康荣泉分来的半碗灵米,听听周宜修于灵植一道的经验讲解。
这跟过去颠沛流离、挣扎修行的日子相比,这哪里是压榨,简直就是福报啊!
要是康大宝对莫苦太好了,他怕还要想想自己是不是被邪修盯上了,等着用他的骨肉血髓炼制法器邪功呢。
因着这些日子在重明宗干活的经历,也让莫苦对于康大宝这个掌门看明白了一些。
这是个对自己颇为吝啬,对门人却相当好的大家长形象的掌门。
处事公平,待人和气,性子有些软,门人弟子虽然尽都服他听他,但更多是出于爱,而非畏。
其他重明门人中,除了蒋青性子傲一些,袁晋脾气爆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阴鸷性子的坏人。
他莫苦要是能跟周宜修一样,拜入这等门派,自己定是不会吃亏的。莫说拜康大宝当师兄他愿意,就是拜康荣泉做师父他也干得。
“可惜呀,人家瞧不上咱。”莫苦只在心头轻轻叹了一声,在心里头打定主意,一定要将重明宗的灵田侍弄好,免得丢了这好容易才得来的差事。
周宜修的入门大典从正午办到日昳十分才算完成,重明宗许多年没这么热闹过了,也算是帮康大宝等人好好温习了一下斋醮仪制。
入门大典散去过后,又开了一场小型的道会,魏古与莫苦自然不舍得错过。听得久了,见上台之人都讲了不少干货,魏古也觉得不好白听,还上台讲了一些关于阵法的知识。
莫苦则就差些了,他连别人谈的那些东西都有好多听不懂,只囫囵背下想着回去温习参研的,自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体悟好上台讲。
二人将道会一同听完过后,都觉大有所获,乘兴而归。道会散后,他两又结伴而行往各自居走去,他两如今在重明宗际遇相近,最近关系不错,算是抱团取暖。
魏古率先叹起气来:“这阵法眼看着就要安置全了,愚兄也不知往后要去何处了。”
重明宗如今小门小户的,目前是肯定不会花灵石长时间供养一个外聘的阵师的。
这令得魏古有些发愁能不能再寻到一个舒心的主家。
“天干饿不死手艺人”是不假,魏古出去之后或许不愁生意,但要再找到一家似重明宗这般结账爽利的主家却是难了。
莫看这康大宝看着小气,开的价钱也不高。但只要你把事情做好了,那便丁是丁,卯是卯,不会刻意挑你的骨头来克扣聘金,这就已算得上是厚道主顾了。
他身旁的莫苦听得他的抱怨,也跟着叹了一声:“愚弟刚才也听闻野家那位小家主说,现如今外头世道乱得很。那位谢县尊骤然得势,行事猖狂得紧。前些日子,州廷行令各县要他调遣人手去州廷服役听用,他便直接去县中几处墟市内抓散修,足凑了三十人去。结果偏偏我们平戎县去的这些同道下矿时遇见了灵阵坍塌的倒霉事,最后全被埋在里头,到现在也不知死活。”
“呼。”魏古听得莫苦的话也面色不好,他之前在荆南州修行的时候,袁家也时常征调手下的势力与散修参与徭役和兵事。
徭役还行,都是些采矿营建之类的粗笨活路。累虽累些,但袁家顾忌着体面,不会把征来的修士往死里用,徭役期满说不定还能发几个灵石给你。
可若是被征做兵事那就不妙了,袁家是舍得给钱了,但也舍得死人了。
魏古的运气不算很好,他也被袁家征调过,参与过一次兵事。
不过魏古在运气不好里头也算是运气好的,他因了有门手艺只在后方做些辅助高阶阵师的打杂事情,是以未上过阵列前线。
可修士们结阵厮杀的惨状他是有目睹过的,至今心有余悸。若是云角州在仙朝治下也大行征伐之事,那苦得不还是他们这类无根无萍的散修吗?
“唉,天下之大,又有何处可安生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