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说好听点是没有心机,说难听点就是有点楞。
交浅言深是大忌,但官苏似乎只是个愣头青,太好看透了,比景佩珠还好看透。
景佩珠虽然莽撞,但是他这人嘴严,什么事都藏得严严实实的,充其量也是人好懂。
而官苏这人真是什么都往外说,就连黎诚没问的事情他都竹筒倒豆子般全交代了。
也得亏官苏这么老实,黎诚才对失乡伶有了些进一步的了解。
“这失乡伶的名头,听着为人神办事有多风光,可实际上真真折磨人。”
“我本九品中正,上等之姿,被选中成失乡伶,原本大好前程就此化为泡影。”
“还要我去收集些什么……唉,不说也罢。”
黎诚心中了然,知晓他为何不愿说下去。
这取生魂的手段颇为腌臜,必须要取婴儿小孩才行。
也难怪官苏不愿意提起,他也知道说出来必会遭旁人白眼。
黎诚慢慢悠悠地吃着东西,时不时附和官苏两声。
官苏基本没有任何防备,被引导着将洛阳城内他所了解的大致世家都当八卦说了出来。
首先自然是司马氏一家最大,毕竟是天子。
其中,河间王司马颙在洛阳躬耕已久,分裂近百肉嗣,所以司马旗应该也算不得什么重要角色。
这些司马颙的肉嗣,那些真的世家贵族子弟可以不放在眼里,但普通人见了仍就得毕恭毕敬。
他们虽没有生育能力,但却并不影响他们骄奢。
就连古代太监和宫女之间也会对食,肉嗣虽然没有那玩意儿,却也同样有着和人一样的欲望。
以司马氏为首的贵族集团在洛阳结党营私,琅琊王氏、清河崔氏族、太原王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赵郡李氏、京兆韦氏、陕西景氏……
复杂的贵族集团几乎把控了洛阳的一切,在存在超自然力量的情况下,门阀政治比寻常更甚。
八王之乱不仅仅是司马氏家族的内乱,也是以司马氏为首的贵族集团互相瓜分,互相裂分晋朝的祸乱。
世家与世家之间的站队也不是说站谁,站队哪个司马王能简简单单区分的,像这种能通过宗族绵延多少年的世家大族,往往两头下注。
同一姓氏族内,也常分成好几脉,支持不同的司马王。
这也常常使得分家与主家之间不得不拔刀相向,亲人反目都是常有的事,门阀政治的延续就是如此残酷。
黎诚若有所思,忽地问了句:“不知官兄对景氏可有了解?”
官苏只愣了一愣,立即反应过来,点头道:“哦,你说许是陕西景氏。”
他摇摇头,叹口气道:“陕西景氏押宝河间王司马颙固然押对了,但河间王似乎并不如何信任他们的样子,听我家里说,他们已经在举族慢慢退出洛阳。”
黎诚眉头一挑,听到了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便问道:“河间王为何不信景氏?”
官苏笑一声,叹口气:“景家遵古礼定心尺,说是家族内个人自由选择,实际几乎全都未曾抛弃心尺,在民众间的名声太好了,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仅此而已?”
官苏点头:“仅不合群一点,就已是取死之道。”
黎诚叹口气,看了看四周:“这世道,当真是不让人好过。”
官苏苦笑摇头:“排挤定心尺的信众在贵族间是不成文的规矩,我九品中正亦定了上姿,若非也因为定了心尺,又怎会被派去做这失乡伶?”
他晃了晃手中的失乡罗盘,叹了口气。
“我一路西行,挨过饿受过打,可人神无令,罗盘未满,我便不得回洛阳。”
“若失乡罗盘蓄满,我便可归家,可我却下不去手……只因我少年轻狂之时一心要改变这混乱的世道,心尺锚定了泱泱大晋。”
黎诚肃然,接着听官苏讲了下去。
“我知世人贵族此般挥霍欲望而不节制,便是尽大晋之寿数成全极少权贵。”
“就是人神多出第七面相又如何,古往今来,欲神双面至如今人神六面,无非是让这世间再多一个神。”
“可恨!可叹!可大晋怎该如此啊!原本太康之治何等光鲜!”
“纵使司马家得位不正,但他毕竟结束了汉末乱世,灭吴一统,正该是我大晋一统王朝盛世太平之日。”
“只恨司马氏皇帝衷,被洛阳的门阀权贵遮了眼,看不见底下人的哀嚎哭喊。”
“可我再如何叹恨,我大晋江山被胡蛮裂分,观我又有何作为?一介酸儒,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整日空读些圣贤书讲些度世的大道理,结果就连自己都喂不饱。”
黎诚默然。
官苏说到动情处,落下几滴眼泪:“可我仍是不愿舍弃这烂透了的国家,我不能看着他一步步走向衰亡。”
“终于,得了人神号令,召所有失乡伶归乡,此次归来,我便要……”
他说到一半,硬生生把剩下半句吞了下去,一时间场面静默下来,只有吴桐没心没肺吃得很香。
黎诚摇摇头,道:“你一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如何奈何得了门阀贵族那群已化龙的怪物?”
官苏大惊失色:“你……你怎知?”
黎诚淡淡道:“方才我听你所言已有死志。”
“凡人若存了死志便只有一条路可走。若士必怒,也就是伏尸二人,流血五步。”
官苏寂寥地叹口气,道:“或许连流血五步也做不到罢。”
“只是我从小读的便是圣贤书,学的是忠君爱国之道。”
“若我舍去心尺,霎那海阔天空,可若要舍,我在离洛阳成失乡伶之际,便早已舍了,终究还是舍不得。”
“我不曾得过人神四大恩赐,只在祭祀时作为九品中正上资,同祂有过一面之缘。”
“那日,人神笑抚我顶,我受祝福目清神明,祂道一声苍茫盛世,将由诸位执笔开来。”
“那时起我便立下心尺,要真正将大晋变为盛世。”
“可、可如今,这又怎么算得上盛世了?”
他长叹一声,掩面痛哭起来。
黎诚不知该说些什么,大概是瞧见了个理想主义者的理想破灭后的残骸,心头也沉甸甸的。
忽地听见外头传来一声呼唤,让黎诚心头一紧。
“洛阳西城门,东海王司马越,要进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