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六年,九月。
洛阳。
自六月到九月,大雨连绵不断,天空阴云不散,恰如此刻洛阳百姓惴惴不安的心。
这不怪洛阳百姓矫情,今年实在发生了太多的大事。
四月,灵帝驾崩,新皇即位。
八月二十五,十常侍发动宫变,杀死何进。
时隔二十一年,宦官和外戚的斗争中,宦官再一次取得了胜利,何进被杀的消息传开,让许多的洛阳老人感叹世事无常,恍如隔世。
然而这场朝政大戏仍未完结。
八月二十六,间隔一日,外朝带兵围攻内宦。
八月二十七,十常侍尽被诛杀。
就在洛阳市民欢庆阉宦被诛,政治即将恢复清明之时。
八月二十八,董卓带兵入洛阳。
九月,董卓废黜少帝,立刘协为皇帝。
这一连番的变换,就连见多识广的洛阳人都目瞪口呆,却都感受到了风雨欲来的压抑,一时间议论纷纷。
临街的一处酒馆内,公孙度小口唑着酒,耳朵立起听着酒馆内的交头接耳闲言碎语,目光却在长街逡巡,似在寻找着什么。
“听说了吗?又有官军冲入良家,淫辱妇人,哎,不知道哪家的小娘子遭了毒手。”
有人低声向着同伴传递着自己听到的传言,语气颇为不忿。
“什么官军?分明是西凉蛮子,都是些未开化的野人,洛阳乃是天下首善之地,这些人如此放肆,天子定不会饶过这些贼子的。”
一旁的酒友闻言也是愤怒,其人显然是忠心于天子的,时时将朝廷天子挂在嘴上。
“哎,别提天子了,咱们大汉朝上一次臣子废黜天子要到前汉霍光在朝的时节了。这天下,啧啧!就要乱了。”
有见多识广的人摆手,给左右科普道。
这下子,激起了更多人的好奇,纷纷靠过来倾听其对当今时局的看法。
公孙度的耳朵一动,正要细听其言语,忽地,他瞥见长街之上一行骑兵缓缓而行。
哒哒!
马蹄轻轻敲打着洛阳长街,溅起一丛丛水花。
马队整齐有序,马上的骑士军容严整,体态雄伟,目光冷厉所到之处,行人皆远避。
本就因小雨而行人渐少的长街,因为这一小队骑兵的到来,行人绝迹,显得更加的冷清了。
为首的将领面容粗犷,留着浓密的大胡子,却是手扶马鞍,眉头微皱,像是在想什么心事一般。
此人便是中郎将徐荣,其随董卓军入洛阳,为其在整合洛阳禁军、吞并并州军的行动中立下了汗马功劳,其能在董卓面前说上话,正是当前炙手可热的人物。
徐荣很苦恼,进入洛阳,陷进了大汉权力场的司空董卓,没有了往日的英明,行事也让人看不懂。
废黜天子这种大逆不道之举,司空竟然不顾幕僚的劝阻,一意孤行,然而,事实也打了所有人的脸,司空他做到了,废黜少帝在朝堂之上并没有招来太大的阻力,竟然就那么顺利的施行了。
徐荣知道,司空在试探朝堂之上衮衮诸公的底线,兵权在手的司空在慢慢适应这份突然降临的巨大权力。
以往那个在凉州战场上,豪气冲天,杀得羌人狼狈奔逃,对其敬若神明的主公不再,上一次觐见之时,徐荣就瞥见董卓的衣带束缚不足他的身体了,显而易见,短短时日,其痴肥了许多,估计再也乘不了烈马,开不了劲弓了。
微微感叹着,徐荣的目光在长街上扫过,忽地,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身形轮廓,那面貌没错了!
徐荣勒住缰绳,脸上露出爽朗的笑容,一手扶住马鞍,探出身子大声道:
“升济!公孙升济!”
行走在长街屋檐下的公孙度闻声,猛地转过头,就见到一个大汉将军笑着大声喊着他的名字。
徐荣下马,甩开缰绳,不顾地上的积水,向着那个脸露疑惑的身影跑过去,看到其闻言转头,他更加开心了。
公孙度蹙眉,望着那个在雨中奔跑的身影,其与记忆中的某个身影渐渐重合,他笑了。
那个身影,像个顽童。
“子兴,徐子兴!”公孙度的眉头舒展,脸上同样露出畅快的笑,那是发出内心的笑,迎着徐荣,公孙度疾行上前,二人把臂,互相看顾良久。
在微雨的洛阳长街之上,二人执手大笑。
“走,他乡遇故知,一定得去喝一杯,今日不醉不归。”
徐荣拍着公孙度的臂膀开怀道,公孙度点头附和。
片刻后
一处被军士清场的酒肆二楼,公孙度与徐荣相对而坐。
二人旧友重逢,自是一番叙旧。
“上一次见面,还是先帝在位,光和三年时候的事了,那时你来洛阳、我去凉州,不想一别就是九年。”
徐荣端起酒碗与公孙度一碰,仰头喝下,抹抹胡须上的酒渍,慨然说道。
“嗯,子兴记得不错,想当年我等自辽东出发之时,意气风发,想要干出一番大事业,不曾想,一别经年,如今的我仍旧是白身一个。”
公孙度看向面前的大汉将军,以及楼下的那些雄壮军士,不由得叹息道。
徐荣闻言,一边举起酒壶给公孙度满上,一边好奇问道:“这是为何?吾在凉州时可是听说升济兄人如其名,官运亨通,高升冀州刺史,那可是大州了。”
“别提了,冀州自是河北人的地盘,唔,侍中蔡邕当年就提议取消三互法,不就是为了给河北人腾地方?当年天子不允。这才选了我这么一个嫩头青去做冀州刺史。”
“一年,不到一年,就因谣言而被去职。”公孙度看着似乎有了醉意,竖起一根手指,愤愤道。
徐荣不言,默默再给其添满了酒,仰头喝下。
这世道,士族豪强横行,似他们这种没有家世的,骤升高位,一定会遭到中伤的,德不配位就是这么来的,至于什么叫德?不过是看家世罢了。
“实不相瞒,子兴兄,此次进京,某只为了一事,求官而已。”
徐荣闻言眉头微挑,那布满老茧的大手托着酒碗,定定的看着上边悬浮的酒液,酒水随着他手掌的晃动,沿着碗壁微微旋转起来。
“老大人身子还好吧?许久不见他老人家了,当年多亏他的栽培,否则我徐荣一田舍夫,安能身居将军之位?”
停顿了一瞬,徐荣缓缓开口道。
“嗯?哦,义父年近古稀,身子的确不如从前了。”公孙度没想到徐荣提起自家义父,玄菟郡太守公孙域,语气一顿,接着说道。
徐荣的手掌一停,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个神态威严的太守,他的老大人。
桓帝永康元年(公元167年),夫馀王夫台寇玄菟,杀掠边地百姓甚众,太守公孙域击破之;
稚子的他在那一次劫难中成了孤儿,然后被太守收留,教以兵法、武艺,号为孤儿军。
在东汉,人们将父亲称为大人,而徐荣称公孙域为老大人,则是所有的孤儿军私下对公孙域的尊称。
也是在那段时间,徐荣与公孙域的义子公孙度结识,相互引为知交。
徐荣的脑子里浮现起今日在司空府中听到的,董卓正在试图与士人修好,并且在全国大肆封官,发展亲董势力。
似乎,辽东郡太守缺位?
想到这里,徐荣仰头一口将碗里酒液喝尽,目视公孙度良久,仿佛要将其看透一般。
公孙度被徐荣的动作吓得一呆,未等他反应过来,徐荣起身抱拳道
“升济兄,求官之事包在我身上,不说称霸一方,定能让你护得家族周全,你且等我消息。”
说完,也不等公孙度回礼,徐荣便起身提起一旁的弓刀急匆匆下楼而去了。
在哒哒远去的马蹄声中,公孙度在榻上苦笑。
子兴啊,子兴,终究是不能瞒过你。
摇摇头,公孙度的眼底闪过一丝愧疚,无论如何,今日,他是算计了这位老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