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公孙度这一路上也在反思,中原的治理体制在辽东真的合适吗?或者说它是最优解吗?与其他地区粗放治理相比,中原的制度无疑是先进的,然而公孙度试图找到更加适用于辽东的方式。
凡事都要讲一个实事求是,中原一直都要面对的局面都是资源紧缺,哪怕黄巾之乱使得中原损失了近五百万人,局面仍旧是人多地少,概因损失的那批小民,在当前的社会经济活动中,根本不能算作人。
历史也将证明,谁能将那些脱离了正常经济活动的小民,重新划归为农,谁就能整合中原。曹操的军屯一定程度上实现了这一点,可惜的是,再好的制度也禁不住官僚系统的败坏,军屯发展到最后也成了军奴。
这一路上就公孙度的观察,中原官僚除了他们之前讨论的那些,还有一个重要职责,那便是对下镇压,持久的人地矛盾导致的治安问题,使得中央不得不在各州郡设置种种维稳的官职。
而在辽东呢?资源禀赋完全不一样,也没有地方势力掣肘,正是公孙度验证自己想法的好地方。
想到这里,他看向刚刚被公孙度所讲的政事即取利的说法震撼的众人,继续道:
“要论仁义,这世上最大的仁义,莫过于耕者有其田,莫过于让劳者有所获了。而儒家挂在口中的仁义,不过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施舍罢了!”
“太史公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说尽了天下事。
这朝堂政事也不例外,一个政权的运行规则不过是向治下的百姓收取合理赋税,然后税赋又被统治者用到维持军队、养活官僚、贵族消费上。”这句话,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即便这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赤裸裸地将朝廷、政权,其内在的运行规律剖开来,显露在众人眼前。
他们不禁为之颔首,实在是现实比这公孙度所讲的离谱多了。
首先就是赋税收取并不合理,越穷的人收取的赋税越重,田连阡陌者,不收一文,身无立锥者,重税加身。
然后是赋税的去处,也不尽然是到了军队、官僚身上,多半还是被豪强士族瓜分。
糜竺的眉头一动,概因公孙度所讲的东西给了他不小的震撼,他的脑中思绪就像马上要突破了什么膜似的,仿佛就要触摸到另一个世界的阶段了,却总是差那么一点,这种喷嚏憋在鼻腔中的既视感,让糜竺分外难受。
“啪啪!”公孙度拍拍手掌,大声道:
“各位,抛开那些眼前的迷雾,只需要看其中的本质即可。
我等在辽东要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将税收上来,用到该用的地方上去,那便足以成为一个运转良好的政权了!”
在场的人都露出了苦笑,公孙度将政事说得太轻巧了啊,以往人生的常识提醒着众人,政事远非公孙度所讲的那么简单。
“主公所言甚是,只是,我等又该如何收上税呢?”阳仪率先提出问题道,见到众人点头,又补充道:“中原之地,税赋由税吏收取、地主豪强摊派,这其中都需要熟悉地方的地头蛇的帮助,才能够收得上税来。”
阳仪的意思很简单,中原靠着地头蛇协助收税,而他们一上任就要干掉地头蛇,那么收税的任务可就直接压在了自己头上了。面对数量众多,关系盘根错节的小农,收税绝对是一件超级艰难的事情。
阳仪其实说了一个中国历史上的痼疾,那便是小农经济的古代,面对数量众多的小农,向其收取税赋的成本是相当的高。
古代王朝的解决办法是默许基层地主、税吏向小农摊派多余的税赋,用以补充税收成本,也就是说,成本还是被转嫁给了小农。
后世公孙度总是听人诟病古代中国皇权不下乡,到了东汉了解了此时的社会才知道,皇权不想下乡吗?肯定想,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原因无它,皇权下乡的成本太高,不如与基层的地主豪强合作,共同剥削底层百姓。
在后世的经济学中,有个诺斯的交易费用理论:当交易对象大到一定量的时候,交易就无法进行,因为交易成本过高。这与中国古代收税同理,当然后世的经济学那是建立在市场经济的条件上的,但是其中的道理是相通的。
税收某种程度上讲,也是一种交易。
公孙度对阳仪的问题并不意外,此刻的他想起了自己自书上看到的那位老人所说的话:满头乱发没法抓,编成辫子就好抓!
换句话说就是,通过建立组织,解决交易成本过高的问题。这种组织可以是后世的合作社、生产队,也可以是如今的大庄园,目的都是一样,将分散的小农组织汇聚起来,降低施政成本。
“建立大庄园!”公孙度缓过神来,神色坚定道。
“大庄园?”众人皆是回味着这个词,神色中都有不解,只有糜竺眼睛一亮,他想起了那日在船上与公孙度的对话。
“对,豪强的田亩我不会占为私有,而是会在辽东施行分田到户的政策,只是这政策的前提是,所有的小农必须组织起来,组成大庄园。”公孙度的声音平稳,将自己的打算一一道出。
“什么?!竟然不占那些田亩?还要将之分给辽东的小民?”
这种圣人一般的操作着实惊讶到了众人。要知道上一个这么做的,还是头颅被做成礼器的王莽,只是与王莽不同的是,公孙度先是将土地的所有者肉体消灭后再行的分田,而不是什么准备不干,直接下行政命令分田。
木央率先反应过来,他深深看了一眼公孙度,心中暗叹“主公此计甚妙啊!”
一旦公孙度在辽东施行了分田,那么汉室于这片土地的威严将彻底散尽,而公孙氏,只要继任者不干出什么天怒人怨之事,分到田亩的辽东百姓都会死保他们公孙氏上位的。
张辽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同时他也意识到了,那些被分田的小农子弟,是最好的兵源,身体素质可以培养,而坚定的作战意志才是强军必不可缺的。
“小农组成大庄园之后,管理制度、生产模式都可以参考中原豪强。子仲,你是经营过农庄的,你告诉我,从小农手里收粮,与向大庄园收粮,哪一种方式的成本低且快捷?”公孙度看向皱眉思索的糜竺道。
“自然是向大庄园收粮成本要低些。”糜竺立时颔首回答。
“主公英明!!”阳仪赞道。
“其实呢,咱们能收上来钱粮啊,在这辽东,就算是立住脚了。”公孙度淡笑,摆手道。
公孙度环顾一圈,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这一刻他想起了很多人,有前世的,也有今世的,无数的场景从他的眼前闪过,最后留下的是那日在白马时遇到的黄姓老农那张枯朽面庞,以及那声长久不绝的叹息“哎!!”一股别样情绪挤在在胸口,不知为何湿了眼眶,片刻后,他慨然出声道:
“诸位,某一直在想,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好像从来都是生活在紧缺之中的,哪怕这世上明明有更加高效的生产方式,有更好的生产工具,有更好的组织制度,可都因为种种原因,与他们无缘。
某真的想要在这辽东之地上,给予他们土地,投入资金让他们使用最好的生产工具,进行最有组织化的生产。
某就想要看一看,他们真正放开手脚后的样子。”
这一刻的公孙度不再是那个杀伐果断的军阀,在阳仪的眼里,此刻泪眼朦胧的公孙度就是沐浴霞光的圣人,这种对百姓发自肺腑的爱护才叫仁义,那些整日里将仁义挂在嘴上,却不肯降低治下百姓一丝税赋的儒生算什么仁义?
“放开手脚?”张辽回想那些整日里埋首在田地间的黔首,很难想象他们放开手脚后的样子,或许,会吓自己一跳吧?
糜竺放在腹前的白皙手掌一颤,他知道自己以前提的思想已经被公孙度接受,就是高投入换来高收益这套理论。一旦它以政治法令施行,那会造成什么结果?糜竺不敢想象,光是略微思考,他就激动地不能自己。
木央沉思,他明白公孙度的意思,那便是不仅要将以往朝廷、豪族施加在小农身上的枷锁打破,还要给他们配上最好的马匹鞍鞯,看其能跑得多快、多远。可,那时候的小民,还是小民吗?不会全部变成豪强吗?主公又如何处置?木央却开始为那不确定的未来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