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度甩甩脑袋,忍住吐槽的欲望,他从此事也算是看明白了,集体化的农庄制度,至少是将散乱的小农组织了起来,他们能够抱团一致对外争取利益,公孙度是极为欣慰的,说明此时百姓主观能动性极强。
“后来呢?发布告示后他们如何了?”公孙度询问。
“嘿嘿,自然是散开了,兵卒也不好捉拿他们,因为严格上讲,这些人也算是贫苦百姓。”韩忠挠挠头,嘿然回道。
“果然,两头占便宜,不过这样也不错。”公孙度暗自点头,面上却不做表态。
一行继续前行,果然,路上的手推车越来越多了,地上的煤渣也越来越厚,一眼看去,冶铁所门口人潮涌动,全是过来卖煤的老百姓。
公孙度瞥见人潮中一个瘦弱身影,若怒海中的扁舟,被人群推来推去,却还是死死的把持住手中的推车,不让它侧翻,似乎就为了这一车煤炭换来的那几枚铜钱。
王安以自己单薄的身子支撑起这辆手推车,两个小弟懂事的扶住两端,牙齿紧咬,小脸也都绷得很紧。
这辆手推车是隔壁瘸腿的木匠见他们兄弟可怜,用王安从失事豪强家中偷出来的一块木板改装而成的。
因为材料紧缺,只有一个推车的大致形状,有轮子,有载重的木板,但是少了支撑的脚,所以王安要使出浑身力气,以自己为支撑,才能勉强维持推车平衡。
“让一让!”稚嫩的嗓音喊出来,却被嘈杂的人声淹没,周围人愈发拥挤,无人在意他们这几个没人要的孩童,大人的躯干互相挤压,小弟率先被人踩了一脚,破烂的草鞋根本保护不了他那本就受冻的脚趾。
眼里瞬间溢满泪花,小弟脸色扭曲,却没有哭出声来,只是低声道:“哥哥,我疼!”
王安彻底慌了,一边是今天的温饱,一边是受伤的小弟,他手忙脚乱,想要上前安慰弟弟,又恐煤炭倾倒,只得温声道:“阿平乖,不疼的,你们先出去等我,我换完钱就去找你。阿喜你去帮一下弟弟。”
就在他们慌乱之时,“啪!”空气传来一声爆响,那是兵卒甩开鞭子的音爆之声。
“排好队!”
“前面的,莫要挤,你没看到这有孩子吗?”
“秩序!再有违抗命令者,罚钱五十!”
终于,在兵卒的威逼利诱之下,门口的秩序得到了维护,排成了一路长队。
侧门处,全程旁观了那三兄弟的惨状的公孙度听坊主汇报:“大的叫王安,俩小的叫王平、王喜,哎!三兄弟是孤儿,父母早逝,在城南有个破屋,这些年也都是互相拉扯,邻居帮衬才长大的。”
公孙度看着那孩子的倔强眉头,像是被触动了什么,问阳仪道:“农庄没有招收孤儿吗?”
“没有,农庄政策都是以户为单位的,孤儿并不能构成一户,不符合条件。”阳仪想了想,据实回道。
公孙度又转头问坊长道:“这样的孩童,在襄平城多吗?”
“这个,不好说,几十上百还是有的,不过多亏太守的善政,如今这些孩童都能捡拾煤炭换些钱财为生的。”坊主拱手回道,看得出来,他对公孙度很是敬佩,在大汉朝从善的口号喊得震天响的官员有的是,可真正关心基层的官员还是少数。
“呼!”公孙度长出一口气,不知为何,他心里堵得慌,转头对阳仪道:“这几天统计一下,到底有多少活不下去的孩童,无论大小,都收入羽林军吧!”
“喏!”阳仪拱手称诺,今日的阳仪突然发现,主公变了,变得比从前更有人情味了,目光不再总是盯着高处,开始低头体察百姓了,领了许多次公孙度的命,唯独这一次,阳仪的心头满是温暖。
从冶铁所侧门而入,外边的百姓卖煤这么热闹,里面的冶铁匠人却是一无所知,因为这里比外边还要‘热.闹’。
公孙度踏入冶铁所之后,入眼的便是那座硕大的高炉,公孙度目测至少有八米高了。
“这是以前就有的吗?”公孙度指着那显眼的高炉,问带路的冶铁所官员。
官员摇头,带着些疑惑道:“这不是太守您发话让杜大匠建的吗?当初杜大匠说出高炉尺寸时,我等都觉得不可思议,没想到杜老技艺精绝,竟然成功了,运行旬日,并无故障。而且这一炉出铁量顶小高炉5炉了。”
“嘶,杜期这厮,真是不把某的钱当钱啊!”公孙度暗自腹诽,他也看出来了,杜期就是在拿他的钱做实验。
待走得近了,众人才发现正好是开炉的时间。
炉头站在高处,扯着嗓子一声大喊:“开炉喽!”
喊声刺破嘈杂在冶炼场回荡不绝,高炉出铁口顿时清场,无人敢于逗留。
有匠人用铁钩将出铁口的封堵勾出,顿时,“噗!”先是炉口的灰尘扬起,然后是一束火红色铁水迸射而出。
在公孙度本体从前的记忆中,这时候就应该使用模具来盛装这些铁水了,这便就是铸铁了。
然而杜期的到来还是带来了些改变的,只见匠人已经用小车托运一个巨大的粘土坩埚中,接完一锅,另一车继续,一连接了五车铁水,高炉的铁水才算淌完。
这边接完铁水的坩埚被运到另一处生火的炉中,在人力吊杆的搬运之下,一锅铁水入炉。
这里才是杜期的主场,他一声令下,匠人指挥一旁的黄牛拉拽着绞盘旋转,带动着需要巨大力量才能拉动的鼓风装置,这些鼓风在入冬之前,都是由大梁水上的水车推动的,如今河水上冻,只能使用畜力了。
炉火在鼓风的作用下,瞬间变得旺盛。
“快加炭!炭不够!”杜期眯眼瞧了下,指挥道。
顿时有匠人推着一车炭火过来向炉中添加木炭。
杜期就像一个指挥若定的大将军,行走在这些滚烫的炉火之间。
“这一锅可以了。搅拌!”
立刻,就有肌肉虬结的匠人手里举着铁棍近前来,不停搅拌坩埚里的铁水。
杜期见状满意点头,很是赞赏面前这家伙的大力气。
在观察的过程中,杜期还要不时判断铁的状态,有时候他会喊停,叫人添加石灰,有时候他会喊慢,叫人往里加入铁矿石粉末。
终于,即便炉火旺盛依旧,那锅里的铁水也不再是液体状态了,铁水逐渐凝固下来,变成一团团柔软的固体。
“起锅!”杜期的眼神很尖,他似乎能从蛛丝马迹中察觉生铁、熟铁的变化,一旦到了合适时机,他立马大喊。
立即,旁边的匠人合力拉动臂杆,将那一锅的熟铁从炉中取出。
杜期此时已经去除了上身衣衫,露出黝黑的胸膛,他亲自下手夹取出一块炒好的铁,将之放在铁砧上,用大锤使劲捶打了几下,竟然发出铿锵之音。
杜期似乎没有亲自锻打的意思,光是听着铁锤击打的声响,他就满意点头:“这一锅的铁,三炼就能成钢了!”
“啪啪啪!”
“杜老神技!!”
众匠人为杜期的技艺鼓掌,谁都能听出来,刚刚那几下清脆声响,那出锅的铁明明就是钢啊!只是杜期的要求太高,现实中根本不需要三炼。
公孙度在一旁也跟着鼓掌,即便他知道那是后世赫赫有名的炒钢法,知道其原理不过是通过‘炒钢’,使得生铁中多余的碳被氧化取出,减少生铁中的碳含量,使其转化为熟铁。
可是杜期仅仅凭借着经验,肉眼能够判断出一锅熟铁在何时更为接近钢的状态,这只能用神乎其技来形容了。
杜期做完技术活,穿上自己的衣衫,将之后的工作甩手交给其他匠人,随后那些团钢被匠人继续加热、锻打成条状,打制成为各种兵器。
“杜老厉害!”公孙度一见面竖起大拇指赞道。随后小声道:“这不会就是那南阳黄巾三据宛城的秘密吧?”
杜期点头,陷入回忆片刻后回道:“当时南阳战斗激烈,武器缺损严重,有匠人突发奇想,以生铁再次加热,试图去除杂质,以减少锻打之苦,便有了这炒钢之法。”
他摸了摸手上的老茧,跛掉的腿不自在的扭了扭,想起了旧事道:“其实不止我会,宛城的幸存匠人都知晓这一方法的,只是大家一致保守秘密,绝不向官府透露炒钢法。主公若是在中原问我炒钢之法,我是一概不知的。”
公孙度对这时候的冶炼人才极为感兴趣:“杜老还知道哪些冶炼大匠?咱们辽东就缺杜老您这样的人啊!”
杜期苦笑摇头道:“没啦!都死啦!那一仗双方都杀出了火气,这不,连我都挨了一刀,要不是那人刀钝,我这下半辈子都得用假肢。”
忽地他停顿了下,想起了那个围着他转,想要赚取秘法的小伙子,笑着道:“我记得有个叫蒲元的小伙子,在炒钢上有天赋,而且对淬火特别有研究。唔,他当时被张渠帅派往蜀中,本是去联合五斗米道的,不知道现在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