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兵在平原之上沿着山丘逶迤而行,沿途的山林野兽都被惊动,而让大军积累了许多用以取暖的皮草,只是经过一整个冬天的煎熬,皮毛褪色不少,质量堪忧。
“哎,要是秋天打猎最好,这皮子那时候都是油光发亮的。”
张辽手里拽着一张黑熊皮,感受了下其上的粗糙质感,脑子里都能想象出这头熊从冬眠中醒来,无精打采的模样。
“罢了,这些皮毛都发下去,某还不至于贪这点小便宜!”
公孙度挥手让亲兵将各支部队敬献的毛皮下发到军士手中,忽地他停顿了下,意识到这些皮子下发下去有些浪费了,军士没有处理皮毛的技术,卖给商贾还白白让商贾占了便宜。
“罢了,问问下边军士,哪些人家里懂处理毛皮的?集合到一块,组建个商社,某今日出钱、再由军士出皮毛做本钱入股。”
“喏!”亲兵当即领命而出,向着大军传达公孙度的意思。
公孙度的话语一出,让张辽抚摸毛皮的手一顿,禁不住出言道:“又是商社?主公为何这般钟情于商社?”
“利之所在,趋之若鹜,商社即取利之人的集合,其能调动官府所不能调动的资源、人力,用的好了,利在家国。而且,其将利益大大方方的展现出来,总比暗地里的勾连要好得多。”
公孙度不在意般笑了笑,似乎知道张辽的忧虑,语重心长道:“文远啊,官府、朝廷、郡府、始终是庙堂,其位于高处,动员的力量始终无法触及到底层,以我等如今的能力,唯有以利益勾连人心,方可使得辽东上下一心。而当利益一致时,则所向披靡!”
“可...”张辽张嘴,欲言又止,他想说的是,利益不一致时,又该如何?
公孙度好像看出了张辽未曾出口的意思,笑盈盈道:“呵呵,那就是考验上位者的时候了。刀子、毒药、鞭子、猎犬,制衡的法子那么多,总有办法的。”
“但是啊,文远,想象一下,在利益驱动下,当数十上百万人上下一心,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动员时,那是一个什么光景?我说的不是官府那种强制动员,而是百姓、地主、豪强每一个人心甘情愿的拿出自己的智慧、才能、体力,为了一个宏大目标而努力的场景!”
公孙度手舞足蹈,试图给畅聊描绘出他想象中的场景。
“这...殊为难得啊。”张辽手指不停的揉搓着毛皮,心里却在思索着,想象着,他所能想到的,唯一能和公孙度描绘场景符合的,应当是前汉孝武皇帝北征匈奴时的景象吧,当时的大汉百姓,为了雪耻,为了功名,曾经短暂达到过万众一心的境界,只是,那样的景象也持续不了多久,很快就因为穷兵黩武而使得大汉民生凋敝。
“呵呵,”张辽突然笑出声,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嗯?”公孙度看过来,眼神里满是疑惑,“文远何意?有何可笑?”
“非也,”张辽赶紧摆手,压住胸中的笑意,出言道:“我只是想起那些中原老儒,主公这般做法,那些儒生定会骂我等礼崩乐坏、坠入邪道了。”
“嘁,儒家被孝武皇帝摆到台面上,还不是为了统一汉地人心吗?大复仇思想贯穿中华,这才使得上下一心,决意对匈奴复仇。只是今日之儒,并非孝武皇帝时的儒了。”
公孙度语气淡淡,在他看来儒家已经沦为了豪强阶级的代表学说了,儒家思想变迁之途,也代表着权力的流转之路,天子大权旁落之后,豪强阶级渐渐觉醒了自我意识,开始对儒学进行了改造,以适应新的时代。
“呃..”张辽闻言陷入沉思,他自小也是接受传统儒家教育的,只是那些用于开蒙的知识学问,早在兵戈沙场的洗刷之下,剩的实在不多了。
“主公这般言利,恐少士人投奔啊。”
过了半天,张辽抱拳,恳切直言道。
“哈,文远,这回你可就失算了。”
公孙度闻言失笑,从刚刚拆开的信函中挑出一张纸,展示给张辽道:“看看,子仲到襄平了,还给我带了一份大礼。”
张辽上前,接过那张纸,仔细浏览下,惊异的目光投注过来:“如此多的士人投奔?都是青州士人?”
“哈哈,青州当前被黄巾占据,这些背井离乡之人,归家无望,当然是要找明主投靠了。”公孙度翘着大拇指指着自己,笑呵呵回道,只是他手里捏着另一张纸上面才是记录着这些士人投奔他的真正原因。
青州士人逃奔辽东本就是为了避难,且地处海外对中原有着观望之心,本不会这么急切的找公孙度投靠,谁知这些人的落脚地是沓氏?
沓氏经过糜竺的整治,政治恢复清明,且因为大笔的金融投资下去,沓氏的繁荣肉眼可见,海船旗帆如织、人群摩肩接踵、在这乱世之下,竟然有种变态的繁荣。
而沓氏最为著名的股票交易所,可以说是这世上有钱人密度最高的地方,灯红酒绿、花天酒地,都难以形容。
那些逃难至沓氏的士人子弟,身上携带着巨量的家族财富,在诱惑之下,迫不及待的参与了这场独属于富人的游戏——股票。
从没有经历过何为世道艰险的士人,被商事的诡诈给上了一课,明明是上涨的股票,会在第二日变得一文不值,今日的街头乞儿,明日的家财万贯,种种匪夷所思的事情不停的在沓氏上演。
“子仲来信,沓氏如今破产的士人拥挤在街头,靠着乞讨为生的不在少数。”公孙度摇摇头,言语中带着讥诮,他有点迟疑,这些个炒股失败的家伙,能否担负起郡府的政务职责,可不要卷款炒股了。
“啥?乞讨?”张辽浏览的目光顿住,他在名单上看到了些在天下都有些名气的士人,此刻禁不住反问道。
“哈哈,士人的名气在沓氏那处商人做主的地头,统统不管用。”公孙度笑意愈浓,摆摆手给张辽解释起来。
“沓氏如今不仅仅是辽东郡府的属地,其也是第一座商人参与治理的城市。由各家商社的领头之人参与决断沓氏城的大小事务。”
公孙度再度抛出一个重磅炸弹,震得张辽有些迷糊,让商人参与治理,那将会是个什么情况?都说商贾逐利,那不得把市民敲骨吸髓,亵裤都不存了?
怪不得那些士人会沦落到这般凄惨情况!张辽轻声感慨着。
公孙度手里拿着糜竺的信件,眼神却看向了南方,这是他的一个尝试,也是一种妥协。
当前的沓氏,可以说是全天下的金融中心,这种结果显然出乎了公孙度的预料,其也是由各种巧合促使的。
青州黄巾之乱而导致的大批富豪之家逃奔海外,沓氏本身作为北方不冻港的重要中转地作用,征伐马韩使得商贾、船主、军士的短暂聚合,以及大批战利品抵港促成的繁荣,最为重要的是公孙度与糜竺制度性的对商贾放纵。
而要维持沓氏金融中心的作用,就必须给沓氏一个独特的地位,一个商徒难以拒绝的理由。
公孙度与糜竺所设想方案的便是将沓氏设为一个商贾之城。
公孙度接着翻阅信函,当他翻开玄菟郡公孙贺的信件时,不由得挑起眉头:“这,有点意思啊!”
原来自去年冬天玄菟郡分地郡兵袭击高句丽,而高句丽坐守城池不出战以来,玄菟郡的郡兵愈发放肆。
随着开春日暖,越境的汉民人数、规模渐多,开始对高句丽的小城郭、聚居点进行攻伐,玄菟郡在短短十几日,已经跟高句丽打了好几仗了。
结果让公孙度欣喜,那些分到地的兵卒为了自己的胜利果实,发挥出了百分之一百二的战力,小规模作战中,打得高句丽军队灰头土脸,让高句丽守将再也不敢出城,只好做个缩头乌龟了。
公孙度的笑意很快收敛,从信件的字里行间他很快意识到了北方郡兵的不安分,对他的忠心自然是有的,可要说到令行禁止,那就另当别论了。
而且,他也能感受到公孙贺的小心思,郡兵的放肆,未尝没有他故意放纵的意思。
而且,到了这一刻,公孙度也有些后悔了,玄菟郡的兵制还是以前的征兵制,也就使得许多从前的老兵手中突然有了大片的田土,没有种田技艺的这些人,自然是会自己想出法子,没有府兵的折冲府进行管理,自然会变得无序。
“看来,得让公孙贺回来一趟。”想起作为公孙家大本营玄菟郡的复杂情况,他突然也能理解公孙贺的失措。
啪!
放下手中的信函,公孙度看向张辽道:
“玄菟郡来信,高句丽有所异动。
文远,你领骑兵前去接替公孙贺,统帅两郡四千兵马。
万事小心,当然,若是那高句丽不安分,打就是了,某在后方给你当粮官!”
“喏!张辽得令!”
张辽脸色肃然,双手接过公孙度递来的虎符,以及任命的文书,恭敬领命道。
“去吧,带斥候营去历练一下。”公孙度上前,轻拍对方肩膀慨然道。
....
玄菟郡,西盖马
春天的气息刚至,而烽烟已经在两国边境燃起。
玄菟郡与高句丽的边境乃河谷与山岭密集之所,各处险隘也常年有精锐把守,故而摩擦时常发生,而难以起大兵相战。
当然,这一切都是建立双方的默契之上的,一旦有一方下定决心打破平静,险隘山岭也挡不住大军的脚步。
高句丽的军队拥挤在出山谷的平坦地段上,不时有举着令旗的骑兵四出,呵斥着、鞭笞着将变形严重的军阵再度变得严整。
两侧山谷的积雪仍存,高句丽的士兵身着简单袍服,脸上满是风霜,双腿艰难的从泥浆中拔出,只是一个个紧握矛杆,牙根直咬,欲要将前方的敌军生吞了一般。
中军统帅高来骑在战马上,抬眼望向四周战场,这是一处广阔的河谷地,大片的平地提供给了双方足够的厮杀地。
只是高来的心情并没有他表现的那么自信,大军在手的他,心中阴霾重重,去年冬季,王子高发歧领兵西出,结果全军覆没。
他还没有为高发歧带着的精锐可惜完呢,这边又传来汉军越境烧杀的消息,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方针,他下令关紧城门,希望对方将领领会他的意思,双方罢兵言和,谁知道汉军愈发嚣张,竟敢攻打他高来在乡间的庄园,洗劫了他在庄园的多年积存。
气急的他忍不住,派遣手下军队与那些越境的汉贼厮杀了几次,败多胜少,没了心气的他,派去使者讲和,结果还没到汉国疆界,就遭遇了越境汉贼的袭杀。
然而,这还不是他下定决心出击的原因,真正让他决定出击的,还是王都的消息,老王高伯固死亡,大王子高伊夷模继位,与新王存有矛盾的他急需为自己寻找出路,政治上处于极为不利位置的他,决心用军事胜利来挽回自己败亡的结局。
“只要,只要胜过这些汉军,我就能向国中贵族交待。”
马背上的高来瞅见了山谷间扎营的汉军身影,嘴里含糊着嘀咕道。
他的眼角瞥过咬牙前进的小兵身影,嘴角露出笑容,握拳自我鼓舞道:“哀兵必胜,这些作恶的汉人,一定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那些表情凶狠的士兵,正是他征召的被侵害的小民幸存者,他相信,苦大仇深之下,士兵的战斗力定不同凡响。
远方的一座山岗之上,公孙贺嘴里嚼着马肉,腮帮子用力下,肌肉凸显,他站在一块大石上,一手撑着树干,一手拿着肉干,嘴里咀嚼不停,同时嘟囔着朝着身旁的将领道:“秦二哥,对方这是玩真的啊?而且,这仗打得也太糊涂了,现在我都不知道为何打起来。”
一侧同样在眺望远处高句丽人动静的秦仲闻言,翻了翻白眼道:“为何打起来?你去看看郡兵家里有多少部曲就知道这仗的起因了。”
“哎,这一仗乃是大势所趋,就不是咱们可以阻挡的,郡兵分得地太多,家中人手又不够,只能师从从前的豪强,采用部曲耕作,然而府君严令不许用汉人奴婢,那就只能苦一苦高句丽人了。”
秦仲叹息一声,一番话算是将今年烽烟的种种始末给讲清楚了,说白了就是郡兵在劫掠高句丽战斗中吃到了甜头,消息一出,其他人自然不甘示弱,纷纷涌入高句丽,行劫掠之事。人一多,事儿自然就闹大了,高句丽以为那是汉军侵攻的前奏,于是开始袭击越境的汉军,汉军也开始反击,一来二去,也就愈发不可收拾了。
“别叹气啊,你看后边那些自带马匹、刀矛参战的百姓,来援的车马人流拥堵道路,实乃某生平罕见,可见民心在我啊!”公孙贺不在意般摸摸自己脑袋,转头看向山下喧闹的军营,劝秦仲道。
“嘿!你...”秦仲后退一步,想要离眼前这个傻大个远一点,莫让对方的傻气传染到自己身上,伸出手指点了点对方,没好气道:“你当那些人为何相助我等?你去那些人的庄子里瞧瞧,数数有多少高句丽百姓就知道了。”
“那些我不管,反正我知道,这仗比从前好打就是了。”公孙贺对于百姓劫掠高句丽的行为可以说是完全纵容,摆摆手毫不在意道。
“嘘,有动静了!”忽地,秦仲示意对方噤声,拨开眼前的枝桠朝着远方示意道。
“嘶,足足有四千人,对方这是发狠了,就是不知道有无援军。”
看着山下的敌军从小股汇成大队,渐渐组成大军军阵,秦仲探出头,估摸着对方的兵力,嘴里嘀咕着发出疑问道。
“放心,对方绝没有援军。”
倒是一侧同样探出脑袋的公孙贺接话道。
秦仲皱着眉头,一脸不可信的看过去,以今日公孙贺的表现,他总觉得对方脑子有问题,所以对公孙贺的言辞是抱以怀疑态度的。
“嘿!你别不信,郡城大牢中的高句丽王子记得不?他可是都招了,边境太守高来,是他们王室旁支,向来不受新王待见,说不定那新王高伊夷模等着咱们收拾他呢?”
公孙贺拍着大腿,急声辩解道,同时伸出根手指摆动着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兵法,这一招叫做借刀杀人。”
秦仲正色起来,看了对方好几眼,他觉得自己被这家伙耍了,这就是一扮猪吃老虎的家伙,不过他还是不服气道:
“哈!公孙将军既然知道借刀杀人,那么可曾知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有可能,只是很小。”公孙贺恢复了正常神色,望着山下的高句丽军,指点着摇摇头道:“对方太急切了,一般的边郡劫掠而已,作为太守,犯不着为些小民而大起刀兵。”
“据我所知,高句丽国内政局不稳,此时并不是发兵的好时机,而且,此时乃是开春,正是春耕时节,对高句丽国中无论是耕作之民,还是放牧之民来说,此时都不是一个开战的好时节。”
看着公孙贺专注分析,凝神看着脚下军队言之灼灼,秦仲好奇问道:“你知道原因?”
“我不知道,不过,大抵与我等越境的汉民一般,无非是私心二字而已。”
公孙贺拍拍手,在树上蹭掉些尘泥,转头道:“回吧,再多的算计,也比不过战场上的刀矛!”
“喏!”秦仲一愣,恭恭敬敬的拱手领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