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面前的木板上摊开着一张粗糙纸张,上边记录着素利部落中的财富统计数据。
其中一个最大进项,乃是部落中最多,也是最大一笔财富——牲畜,产出的皮毛、毡布、动物骨、角制成的简易工艺品、肉食等。
作为鲜卑东部大人的素利,领下的部落分布在广阔草原各个角落,小部落贡献除了牛羊之外,大头便是其狩猎获取的名贵皮草,貂、狐、豽、鼲子等应有尽有。
想起这些皮毛被毫无技术含量的堆在素利帐落中充当仓储功能大车上,李先就不由为之大皱眉头。
想起上次自己经手的那些皮毛,其中许多上等的皮草起了褶皱,有些结成了小团,品相下降的厉害,意识到货品价值变化的他,搓着手指,摇头感慨道:“真的是,暴殄天物啊!”
接着他略过那些天量的毛皮积累,继续看向下一项,与胡人眼中的财富——粮食布匹不同,经过这些汉人书吏的筛选,财富的类型凭空多出了许多。
最让李先惊讶的还是盐,自武帝以来,汉地朝廷的很大进项便是来自盐铁官营,他本以为由草原、沙漠组成的胡地,必定是缺盐的。
然而事实上胡人并不怎么缺盐,可以说他们不缺生存的盐,缺的是生产的盐。
草原上多有含有盐分的土壤,牛羊等牲畜都有自己的本能寻找含有盐分的土壤岩石舔舐以补充,这些含有盐分的区域,与丰富水源的水系、以及能够窝冬的山谷,是牧民游牧线路的重要组成部分。
至于牧民使用的盐,大多来自于草原之上的盐池,许多牧人来到盐池,往简陋的大车上搬上几块晶莹剔透的盐砖,便可以应付自己一年的食盐消耗了。
在与素利的交流中李先得知,盐池作为游牧经济的重要一环,十分的珍贵,其治下的许多盐池都沾满了部族人的血,故而素利十分珍惜盐池的存在。
让李先诧异的是,素利尽管珍惜盐池,却完全没有将之作为财源的意思。
盐池,似乎被看作了部落的共有财产,供应素利帐下的牧民随意取用。
李先见此,立即在自己的脑海中构思起在草原之上收取盐税的方略,在他看来,若是能够向部落民收取盐税,其中的收益,足以弥补素利因为穷兵黩武而日渐枯竭的部落财政了。
想到财政枯竭,李先又看起了另一个册子,这里还列有其他收入。
山区、河流里的金银矿藏,宝石玉器,这些在汉地堪称奢侈品的东西,素利的帐篷里也有不少,而且据他所了解,领地内存在许多含有金沙的河流,总有牧羊人能给首领贡献些大块的狗头金作为贡献,只是他们缺少相应的技术、资本投入,目前从未有人正式的对金矿进行开采。
此时部落民称量财富还是以帐落里的牲畜数目计量,部落的实力是以帐篷数量计量,这与汉地的以户计数类似。
数目众多的牛羊牲畜,这是很大一笔显性财富,只是这一笔财富并不保险,与汉地收获的粮食可以积存在仓库里不同,在草原变幻莫测的气候里,以及随时都可能发生的疾疫中,牲畜的数量都可能遭遇断崖式的跌落。
这种财富不保值的状态,使得部落民普遍有着忧患意识,他们对于商旅有着硬性要求,需要出售多余的牲畜,换取可以保存的粮食,以及汉地多种多样的手工业品,来提高自己的生活水平。
胡人的生产力落后,与汉地相比,在物资充裕上,确实显得穷苦,但是胡人的领地辽阔,境内的资源丰富,这些资源在汉地市场上,都能卖得一个好价钱。
可以说,胡地缺的是开发资源的人才、技术,以及将资源卖出去的市场。
至少在经济上,汉地与胡地,其实是天然互补的!
李先颔首,对自己的发现并不意外。接着又缓缓摇头,只是,经济上的互补关系,相对于可以形成自给自足的汉人,胡人总是处于经济上的弱势地位。
而且政治上的长期对立,导致了汉地经常性的对胡地进行经济封锁,使得素利帐落中价值不菲的货品如今显得一文不值。
“哎!”
李先微微叹息一声,了解素利的家底之后,为素利处境担忧同时,也为自己的前途迷茫。
至于效力胡人这种汉奸行为,有中行说这种遗臭万年的汉奸在前,李先心中虽有隔阂残留,但是其很快便在与公孙度的仇恨中快速消解。
就在他开始为素利的财务发愁时,一匹快马来到山谷前,打破了山谷的宁静,李先转头,就见到一名商贾打扮的骑士来到院门前,这人李先很熟悉,姓夏,算是他小时候的玩伴,其是李家原先在汉地的商队掌柜侄子,只是明面与李家无甚关系,故而能在公孙度的清洗中幸存。
“家主,玄菟郡发生大事了!”
骑士一边抹着额头的汗水,一边凑近李先,禀报着汉地玄菟郡发生的大事。
“哈哈哈。妙极!高句丽发兵玄菟郡,高句丽怎么也是海东大国,国中精锐数万,看他公孙度如何处置。”
李先闻言先是眉头一挑,接着拍手笑道,为公孙度的处境称快,眼神中的仇恨如何也掩饰不住,他与公孙度不仅有灭门之仇,还有丧父之恨。
显然,李先的情报有着滞后性,并不知道公孙度对高句丽战争已经取得了绝对性的胜利,还试图发动对高句丽的报复性战争。
“不行,我得去找主公!”
想到南方玄菟郡公孙度所处的窘迫局面,压抑不住激动情绪的李先拍手而起,顾不得与千里迢迢报信的玩伴寒暄,骑上马匹赶往山谷之外的草场。
马儿撒开四蹄奔驰,背上的李先四平八稳,在丐版马镫的辅助下,他已经能够轻松驾驭草原马匹了,与几个月前马背上瑟缩的样子有着天壤之别。
“轰隆隆”
人还未抵达素利的位置,李先就已经听到了大队骑兵发出的雷霆轰鸣,山谷外的草场之上,没有牛羊分布,也没有牧人流连,此刻全是骑兵马队的奔驰身影。
马匹相互间距拉得很开,在草原之上无限展开,状似要覆盖整片大地,李先立在山丘上,被这万马奔腾震惊,一时看得呆了。
“也只有草原之上,才能见到如此壮观场景了吧!”
想起汉地养马的消耗,以及豢养骑兵的巨大花费,能够出动万骑的势力少之又少,李先禁不住摇头感慨。
先前因为素利财政困局的担忧此刻也都消散了不少,在李先之前,胡人肯定还是有财政之忧的,只是对此没有明确的概念,无非是日子过得艰难了些,胡人解决起来异常简单,发兵抢劫汉地,亦或者发动火并兼并他部,以增量财富来对冲从前积累的风险。
对素利来说,这法子简单有效,打赢万事大吉,打输了也能凭借鲜卑大人的贵族身份东山再起。
心中思索着这些,李先下了马,牵着马匹步行来到不远处的素利所在。
他的前方,一脸豪迈的素利正坐在一张胡床上,观赏着下边儿郎们马背上翻腾如飞的英姿,嘴里端着一杯奶酒时不时灌一口,显得极为高兴。
“好,就这么练,儿郎们练个几个月,就该去教训下,不听话的阙利、弥加两部,都是帮顽固不化的老骨头,看他们如何应对我的铁骑!哈哈”
素利伸出粗糙的大手,擦掉胡子上沾染的酒渍,对着侍立左右的手下朗声道。
在他的下边,数千胡骑正在少量玄菟郡一战幸存军官的带领下,脱离鲜卑人原始散阵,试图复制汉军的集群冲锋,乱哄哄的马队即便因为要维持队形而速度锐减,但是逐渐汇拢的队列使得马队的锋锐更胜往昔。
马背上的胡骑舍弃掉了原先习惯性的弯刀,换上了细长的长矛,若是凑近了看,还能看出这些胡骑手中的长矛乃是新制,矛杆上还残留着树木汁液,大部分骑兵长矛前端没有装上矛头,仅是通过燃烧碳化使其更加尖锐。
只见这些胡骑各个脚踩着木制马镫,使得骑手能够在马背上半蹲着手持长矛,而不用担心因为长矛重量而失去平衡的问题。
长矛骑兵的想法虽是师从玄菟郡一战的汉军,但素利并非一律照搬,自幼生长在草原的素利十分清楚胡骑的战术、战法。
分散、游击、骑射,这些技能对于马背上长大的胡骑来说司空见惯。
也就是说,鲜卑人内部的火并中,双方都是在草原之上打老了仗的,战法上知根知底的情况下,往往都是凭借人数多寡、亦或者使用背叛、偷袭等战术取胜,草原的战场上极少发生以少胜多的事件。
公孙度的骑兵改革给了素利一个启发,既然公孙度能够使用改革战法后的汉骑,两次冲锋便击溃素利辛苦豢养的精锐骑兵。
那么,师从公孙度的他,何不以这套战法来对付那些与他不睦的鲜卑部落?他很清楚,鲜卑的其他部落精锐,其战力远非自己率领南下的那些精锐可比。
在去年冬日的冲突中,有着李先的查漏补缺,有幸存鲜卑军官的回忆讨论,一种崭新的胡骑在草原之上诞生了,放弃了胡骑擅长的分散骑射,选择了正面集群冲撞,放弃了用于劈砍切割的马刀,选择了利于刺击的长矛。
在与那些小部落的多次冲突中,素利骑兵都占据了绝对优势,他甚至故意压低了交战人数,以更少的兵力对付那些小部落汇集的众多骑兵,事实也证明了素利的英明。
汉地走一遭,遭遇惨败的素利并没有陷入颓废,战术改革成功的他甚至有了前所未有的豪情。
身为东部鲜卑大人的他,想要再复往日檀石槐的辉煌,成为真正的万胡之王。而且,经过李先这位汉人谋士的解说,意识到汉地衰弱的他,有时候还会做出南下占据汉地,成为两地共主的梦。
望着山下那些渐渐成气候的部落骑兵,素利看在眼中,心中极为高兴。
就在他为自己的偶尔的梦恍惚之时,侍立的仆人附耳禀告,李先求见。
转头看见了牵马而来的李先,素利眉头一挑,站起身张开双臂上前,咧嘴大笑,开怀道:“哈哈,我的萧何来了。”
李先被素利热情相拥,饶是在胡地多日,还是有些不知所措。
好不容易挣脱了素利的拥抱,李先整了整衣冠,对素利恭敬道:“主公,仆不过是做些文书工作罢了,哪里比得上前汉萧何?”
素利从李先父子身上见识到了汉地读书人的智慧,从那之后他一有空就让那些劫掠来的粗通文墨的汉地夫子给他讲些典故,其中他最为喜欢的就是前汉刘邦的故事,并且根据刘邦的班底,给自己的手下编了号,玩起了角色扮演,谁是樊哙,谁是张良,谁是萧何那是一清二楚。
至于韩信?素利自认为部落中没有人比他还会用兵,干脆兼任了刘邦与韩信两个角色。
“比得上,你看,有从之你辅佐,部落各项事务井井有条,愈加兴旺。”
素利可不管李先对于萧何的敬畏,只以为他在谦虚,说完还拉着李先给自己的部下介绍起来:“诸位,前来见过某的萧何,他可是尔等的粮草官。”
李先被素利拉着跟那些膀大腰圆的胡人见礼,也许是素利的重视,众多胡人对他这位文弱的汉家士子极为尊敬,皆抚胸行礼。
素利介绍的话语也让李先一头黑线,带着一股子故意显示自己有文化的土味:“这是某的张良,来自中部鲜卑的慕容拔,别看他一脸憨样,他可是草原上有名的智者。”
名为慕容拔的胡人与其他人一般,髡发,头顶上带着顶貂皮帽,方脸上带着红晕,嘴角始终带着淡淡笑容,对素利的赞扬毫不推辞,对着李先恭敬抚胸行礼。
李先审视了其人一眼,只觉得此人眼睛极为明亮,定然是位胸有沟壑的人物。
“这是某的樊哙!”
素利又接着拉着位看起来就脑子里长满肌肉的高壮胡人,拍着对方的手臂笑着道。
看到面前的樊哙这陌生面孔,李先惊咦一声,欲要发问,就见素利凑近他耳边小声道:“先前的樊哙夜里喝酒骑马,摔死了。”语气带着唏嘘,似乎在为勇士的死法不值。
“又死一个?”
李先心中嘀咕,被素利赋予樊哙称号的勇士,没有谁能坚持一个月,这名号就像有诅咒一般,他眼前这位,是第三位敢于顶上这名号的勇士了。
“哈哈,这是来自北方林中部落的木骨闾,手持木槌,骑马、步战,无人能挡,是真正的百人敌!”
“嗯嗯,真猛士也!”
李先看着眼前的樊哙三号,连连点头,口中赞道,只是心中为此人的命运捏一把汗,他可不觉得眼前汉子能克服樊哙的诅咒。
名为木骨闾高壮胡人并没有表面上的憨傻,在与李先的见礼中,李先明显能察觉此人眼神中的忧虑,像是个胸中积满愁苦的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