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苏河以北,群山连绵,道路起伏不定。
隐在林间的小道上,正有连绵的马队的在沉默的行进。
“将军,穿过这片狭地,前方就到了,那里就是高句丽国中最大的养马地!”
向导身上披着汉军的制式甲胄,手指指向前方,一脸谄媚的向着秦仲诉说道。
“嗯!”
秦仲轻轻颔首,松开手中的缰绳,让亲兵牵住,他自己随着向导的指示望过去。
拨开眼前的发青的嫩叶,远方的山岭间隙中,他看到了一大片的绿色草坪,肉眼可见的,地势开始放缓,没有那么多的密林,反而多是绿草和灌木,秦仲转头看看后方拉出一条线的行军队列,缓缓舒口气,心中不由感叹,这地方,真就像个天然的牲畜栏。
.....
丘陵起伏之间,小溪缓缓流淌,溪水边牧草茁壮成长,牛羊循着固定的路线,进食之后,便就低头饮水。
山坡上,披着一身破旧羊皮袄的牧羊人徜徉在野花丛中,晒着和煦的日光,眼只是睛偶尔瞥向脚下的大片牛羊。
闻着鼻尖的野花香气,感受着身下草坪的舒适,牧羊人想起了前半辈子在草原之上的生活。
“草原上,牧草也该返青了吧?这时候,大家伙都在准备着迁徙了。”
说不上怀念,游牧迁徙的日子,伴随的不仅是劳累,更多的是伤病、以及无时无刻不在威胁牧人生命的意外,野兽、盗匪、部落战争,都能轻易夺取牧人的性命。
“还是此地舒适,温暖,湿润,真是一片沃土!”
比起草原,高句丽提供的这片丘陵草区,因为降水丰富,有着群山地形阻隔,是比草原更加优良的牧场,不仅冬日里不需要长途迁徙寻找越冬地,而且因为土肥沃,草场的牧草长势旺盛,只需要在几个山谷间轮换着放牧,省去了他们太多的功夫。
牧人名叫骨拙,是牧羊人,也是牧奴,他追随着部落头人投靠高句丽已近十年,他不知道部落头人间的上层博弈,只知道从草原叛离的他们确是在头人的带领下,来到了一片更加肥沃的土地。
“唔,听那汉奴韩龙说,此地还可以种地,糜子,豆子,都可以,可以向头人进言,不知道主人愿不愿意?”
思绪翻飞间,他想起了同为牧奴的汉人,那些人与他一样,都是属于头人的财产。
骨拙正值壮年,能够拉强弓,骑烈马,算是部落里少有的勇士,在他的眼中,为主人放牧,为主人劳作,为主人战死,就是天生的宿命。草原之上,胡人习俗中,唯有勇士,与美人才可能改变命运。
虽然他是因为武勇被头人看重,但他对那些同为牧奴的汉人极为感兴趣,那些人虽然与其他牧奴一样干活,一样放牧,但是手特别巧,能做许多东西,能讲出许多故事。
在以往夜晚的篝火间,骨拙注意到那些人的眼神里有些别的东西,那里面,有团火。
“踏踏踏”
山下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骨拙警惕的翻身起来,半跪在地,手掌紧握住了长弓,伏在牧草间,一手轻轻拨开牧草,朝着山下探望,眼睛顿时眯了起来。
“这些狗东西!”
那是一队身着玄甲的高句丽骑兵,这些人毫无忌惮的在草场上奔驰,一片片牧草被踩踏在地,马儿的蹄子已经泛绿,对部落头人花大力气开辟的道路熟视无睹,这让骨拙不由捏紧了手掌,使得野草汁液沾湿了掌心。只是,一想起头人告诫的,作为客人的胡部处境,骨拙捏紧的手掌又渐渐松开,又觉得十分无力。
在山坡的尽头,树林掩映间,有一处半永久的营地,正是此地胡部头人的居所。
身上穿戴着整齐铠甲的高句丽将领下马,始终昂着头,不屑的眼神扫过那些身着破烂衣衫的胡人,眼中的鄙夷掩饰不住。
“滚开!”
将领一巴掌扫开眼前挡路的胡部勇士,带着身后的兵卒上前,这些甲士手持刀兵,神态傲慢的踏进营寨。
此刻,听闻高句丽将领抵达的头人慌张出门,一个个衣衫不整,脚步虚浮,胡须上还带着酒渍。
将领只是瞥了这些废物一样的部落头人一眼,接着便从怀里掏出一卷文书,对着四周的头人大声道:
“王令!胡部需出牛羊两千头,良马一千匹,即刻准备,不得迁延!”
“什么?牛羊两千?良马一千?”
“大人,万万不可啊!这样如此多的数量,做我等连放牧的牛都不剩了啊!”
“是啊,大人,良马一千,我...我等实在是拿不出这么多啊!”
话音刚落,便就激起了在场头人的叫苦之声,这些年在高句丽提供的草场栖息日久,繁育的牛羊马匹总算有了些规模,就要被高句丽杀鸡取卵,由不得他们不叫苦。
“嗯?”那将领鼓着眼睛,扫视在场众头人,牙齿缝里钻出一句:“如此说来?尔等是要违抗王命吗?”
“放肆!”他的身后,众多追随而来的甲士齐齐拔刀,看样子就要当场将这些不愿意遵从王命的头人就地斩首。
“不敢....我等怎敢违抗王命?只是数量着实太多,如今又是开春,牛羊都没有贴膘,经不起转运,我等实在怕有负王命啊!”
“是啊,我等怎敢违抗王命?先王给予我等这片沃土,与我等有再造之恩,我等莫不敢忘,为王效命是我等应当做的。”
这些头人一个个肥头大耳,看到高句丽作势发怒,皆像是被捏住了命门,立即服软,说起软话起来。
“哼,量尔等也不敢!这里可不是草原,尔等的牲畜数目,我可是清楚的很。”高句丽将领闻言收刀,扫视一周,那些头人、勇士一个个皆低垂下了脑袋,无人敢与他对视。见状满意的他冷哼道。
“三日之后,我要见到足量的牲畜,否则尔等就滚回草原,吃沙子去吧!”见到无人反驳,将领竖起三根手指,冷声说道。
说完后,将领毫不扭捏,当即就带着兵卒出寨,骑上马匹朝着来处奔驰,留下一众无言的部落头人与勇士在原地发呆。
入夜后,营寨的火把晃晃悠悠,映照出大屋里头人争吵的身影。
“怎么办?咱们真的要交这么多的牲畜?还有这么多的马匹?如此多数目的牲畜,可是将我等这些年积存给一下子清空了啊!”有头人将头顶的皮帽取下,抓在手心,满是心疼的说道。
“哎,我等都被这帮高句丽人给算计了,此地是块好地方,水草丰美不错,免去了游牧之苦。可也正是没有了游牧,那些人对付我等,有的是办法。四周都是山,高句丽派人守住隘口,我等还能往哪里跑?”有人叹气,眼睛不着痕迹的往上首瞟了一眼,说出了他们当前困境的根本所在。
“呼,这帮人是不给我们活路啊!跟他们拼了!”
有人拔出弯刀,砍在面前的实木案几上,厉声道。
“拼?也不看看你那身上的肥肉,这些年定牧的悠闲日子过久了,部落里有几人能上战场的?你们一个个,有几个能够带兵厮杀?”
此言一出,头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连拔刀的头人都不敢接话,他们都很清楚,日子舒适的后果,便是部落的战力直线下降。
“如此一来,我等不就成了他高句丽豢养的牧奴?为他们放牧?牛羊任他们随意取用?”有人不忿,因为这样的处境,这样的地位对比,让他们有了不好的联想,自己之于高句丽,真如牧奴之于头人。
“还能怎么办?汉人不是有句话,咱们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只有交牛羊了,咱们各家都按份额准备吧!”
“呼,只好如此了....”
“慢着!”就在这时,上首的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出言,叫停了众人关于牛羊份额的分配话题。
这让帐中的头人都望了过去,这位老者正是十年前叛离草原的主导者,一般按照草原上的以强凌弱的习俗,是很难存在老人的,但其也说明了,一旦有老者存在,其必有过人之处,正如上首的老者,就是草原上少有的智者。
“尔等就没想过,高句丽此次要求上供牛羊如此急迫、多的原因?”
声音里带着沧桑,像是在感叹部落的命运多舛。
不待众人回应,他就像是对这些人的智商不抱希望一样,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上上个月,高句丽刚刚从部落中征收了一千良马,当时我就听押运将领所言,高句丽要兴兵伐汉。”
瞥了在场略有所思的头人一眼,这位老者继续道:“如今已经过了两个月,前线的战事毫无音讯。我等都知晓高句丽人的性情,若是有胜利,必然是要对我等夸耀武功的,如今的毫无声息,正好印证了前线的胜负。”
“如今日来的那名将领所言,我等的牲畜数目并不是个秘密,牧人都知道竭泽而渔的道理,何况高句丽人?故此,依我看,高句丽这回是遭遇到大危机了。而且是一场让决策者意识到此举会损伤牧场根基,也毫不在乎的危机。”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高句丽人败了!而且是一场大败!此刻他们或许正在面对汉人的反扑。”
老者下定论一样的声音回荡在营帐,让在场头人面面相觑,即便习惯性的想要反驳,也在老者逻辑清晰的推论前败下阵来。
见到下边的头人被他的话语所震慑,老者暗自松了口气,手扶着面前的小桌子,沉声说道:
“当然,这些都只是我的推测,所以,各部还是按照往前的惯例,准备牛羊马匹,先应付高句丽人的索要。”
“除此外,派人去探查隘口的高句丽守军,若是其国中有乱,必然是要抽调兵力的,人数会有大变。”
“必要时袭击俘虏高句丽官吏、贵族,从他们口中获取情报。”
随着老者的话语吐出,在场的头人眼睛亮起,今日被高句丽人羞辱的怒气都消解了许多,纷纷点头附和。
再次看了眼在场不堪大用的头人,老者向后靠着垫子,感受了下后背结实的触感,眼神变得凌厉,就像回到了十年前的草原:
“最后,若是高句丽大败为真,立即派勇士出谷,联络汉军!就说我等要反正,愿意跟从王师,诛灭高句丽叛逆。”
“是!”
头人们听的心服口服,皆是低头伏首大声回应,一如十年前的草原之上。
只是,这些头人没有注意到的是,来往倒酒、上菜的仆役中,有一人不自觉捏紧了拳头。
夜深了,会议散场,留下一地的杯盘狼藉。
有着智者之称的老者缓缓起身,见到众多的头人踏出院门,他这才敏捷的转身,在心腹的陪同下,来到了营寨的偏僻角落。
粗犷的木檐下,有一名全身遮在斗篷里的人影。
“其木格让你带什么话?”略显沙哑的声音霎时间响起,人影被声音吓得一颤,转身便见到老者掩在黑暗里的身影。
“主人说,高伊夷模大败,三万军队全军覆没。而今高发歧在汉太守公孙度的支持下复起,将军已经收到了家主命令,决定支持高发歧!”
人影见状,恭敬低头,复述着传话的内容。
话音落下,就像被四周的黑暗吞没了一般,场面顿时陷入了沉寂。黑暗加深了恐惧,这让人影心跳加速,脖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过了片刻,老者像是思考完毕,火光映照的面孔微微点头。
“嗯,我知道了。告诉其木格,消息我已经收到。”
许久后,见到那个人影从营寨的阴影中褪去,随后林中便传来微不可闻的马蹄之音。老者立在那里,像是在思索,最后念叨出声:
“呵!涓奴部也来掺和一脚,野心不小,可惜啊,这又不是一百年前。”
转过身,欲要前往休憩处,想到那些只知道慌张、没有脑子、也没有远见的头人,老者怒骂出声:“那帮酒囊饭袋!没有一个成器的东西!”
老者今日堂中的发言,并非他的推理能力出众,而是他远超在场之人的情报能力起作用而已。其木格是他的养女,暗中被他赠与了高句丽军官为妾,并且以她为核心建立了胡部与外界沟通的情报渠道。
营寨角落,牧奴的聚居窝棚外,正有黑影聚集。
韩龙面色激动,他握住仅有的兵器,一把切肉的断刃,向着那些眼神中带着不甘的伙伴传递消息道:
“汉军打过来了!头人们见机不妙,要反叛高句丽,想要投靠汉军!”
“什么?”压抑的惊呼在黑暗中传递,黑色的眸子对视着,其中的惊喜掩饰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