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度见到王烈怔然摇头,担心自己的言辞过于激烈,以至于冒犯了这位天下闻名的名士,他转过身子,在堆满文书的车厢里翻找,拿出一份满是数字的文书交给对方,口中解释道:
“并非我刻意对彼辈煎迫,先生且看,这是郡府组织的船队今年的收益明细。单粮食这一项,获益就不少于千金。”
“嗯?”
王烈接过文书,简单瞟一眼,就从粮食获益那一项上看到了令他都感到吃惊的数字,嘴里禁不住发出一声惊讶的哼声。
而且,他的眼神快速的从明细表上的数据扫过,除了粮食,辽东的商船队今年的贸易量,同样大大超出了王烈想象。
“这便是以一郡之力主导商事后的收益么?”
王烈看得啧啧称奇,身为名士,王烈与其他儒士将商事看作贱业不同,他本人一点不排斥商业,并且他还乐于参与到各种商业活动之中,这从他最初抵达沓氏就积极参与股市交易就可以看出。
这份惊讶仅仅持续了瞬间,随着王烈的翻动,他很快便就意识到这份文书上记载的巨额盈余的缘由。
被战火洗过一遍的青州在完成自我回血之前,急需各种物资补充,郡府的最大收益,竟然是来自与黄巾军的交易。看着条目上的各种物资,饶是王烈也不由眼皮一抖。
“看来,天下是真的大乱了。”
过了许久,王烈将文书轻轻合上,好半天才冒出这么一句话。
粮食贸易兴起的原因,并不是辽东的粮食多么的物美价廉,它只能说明各州本地的农业生产都遭到了极大破坏,并无他法的情况下,只能向外地求购。
“嗯,”公孙度面无表情的点点头,随后指着车厢外掠过的已经收割干净的整齐田亩,指点道:“先生你说,像青州、幽州这样的大州,是真的没有粮食吗?”
“那里有比辽东更为成熟的水利设施,更多的田亩,更多的耕作人手,理当生产出更多的粮食。即便遭遇战火,民间的粮食储备量,也远超我等想象,但事实就是,市面上缺粮,普通百姓,万钱难买一斛粮。”
公孙度摊开手,摇头晃脑道出这样的残酷事实,豪强士族家中储备了天量的粮草财货,但这些完全没有将之出售获利的打算,这些人就如啃食尸体的秃鹫,等着饥荒在眼前发生,随后顺理成章的吞食百姓尸体成长。
“这...”王烈一时失语,在公孙度这种人面前,他很难为那些豪强的作为争辩,哪怕豪强们的行为看上去是一种符合规律的市场行为,但这却是倡导仁义的儒士所不能容忍的。
“正因如此,我才要彻底掌控治下的粮食流动。”公孙度眼神里透着光,目光炯炯的看着面前的中年名士。
王烈作为名士,其人是主动加入公孙度的郡府之中的,这其实很让公孙度惊讶,甚至带着些防备,以为此人对自己有什么图谋。
直到公孙度看到王烈在马韩、青州、冀州的走访记录以及心得,才发现这位别人口中的儒家名士,并没有那么迂腐,此人对社会结构的分析,对经济给民众带来的变化,都有着公孙度在本时空少见的敏锐。
俗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辗转多地后的王烈,心态以及思想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中原诸侯为了权力的暗流汹涌,在王烈眼中却是死气沉沉,相比之下,隔绝海外的辽东却在公孙度的治理下显得生机勃勃。
也是因此,公孙度将糜竺提出的纸票扩张中,至关重要的钱庄以及纸票的发行汇兑,交给了新近入府的王烈主办。
顿了一下,公孙度状似无奈的摇头道:“呵呵,中原的那些豪强。哪怕在刘虞,袁绍这样的威望诸侯面前,也都有着叫板的本钱的。原因嘛,就是他们掌控了粮食。”
“要争霸,要交兵,就需要钱粮,这钱粮从哪里来?收税?面对身无一物的小民,任谁过来,也刮不出油水。唯有与豪强交易,这种交易一旦形成,权与钱也就达成了闭环,所属势力也就永远离不开豪强。”
王烈听着公孙度的淡然讲述,只觉得冷汗涔涔,王氏在并州,就是公孙度口中那种完成了权钱交易的士族,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他张嘴问道:
“主公此番作为,欲要铲除士族?”
“非也!”公孙度看了王烈一眼,连连摇头:“我不想,也办不到。”说着他用手指比划成一个圆环道:“我想做的,不过是想要在这个环上,开个小口子罢了。”
王烈闻言,眉毛拧作一团,没有明白公孙度的深切用意。
公孙度并未多做解释,反而是问起了王烈的沓氏一行的结果:
“沓氏的钱庄如何了,此地豪富者众多,想要扩张纸票,怕是不容易吧!”
听到公孙度询问正事,王烈放下了心中疑虑,整理了下衣冠恭敬禀报道:
“沓氏首要者,仍旧是海贸。故而我等与沓氏县令以及当地商贾集议,将沓氏分作了港口区与内陆区。
郡府下发的纸票扩张计划,因为港口的交易量巨大,以及其他地区对于辽东纸票的疑虑,当前只在内陆实行,沓氏港口仍旧采用的是原先的贵金属交易。
不过,或许是因为钱庄设立,纸票推行后渐渐为人熟知,亦或者因为战乱,金银价值陡增,沓氏的海商们已经将纸票当作了对货物估价的标准。
至于内陆,即沓氏城。盖因糜长史主政时推行的票据信誉良好,加上钱庄对各种票据兑付及时,使得豪商比较乐意使用纸票交易。
毕竟,股票交易所每日交易量逾亿钱,也没有豪商愿意将黄金四处搬运。”
“哦?这么快?沓氏的钱财如此之多,这里面需要处理的数据简直天量。尔等是如何解决的?”
公孙度很是诧异,在他看来沓氏的钱庄初设,能够维持纸票的兑付信誉就不错了,没想到能够这么快被商徒所接受。
此刻王烈脸上泛起笑意,他拱手笑道:“呵呵,这得多亏旅居沓氏的徐公相助,这位先生名曰徐岳,此人师从于刘会稽,乃是当世少有的算学大家。”
“徐岳?”公孙度在嘴里重复一句,同时在脑海中回顾历史人物,却无法从他那贫乏的历史知识中检索到这号人物,自以为此人是个遗才。
“对,徐岳,字公河。此人是东莱人。此前因为黄巾之乱,随船避乱辽东,从而旅居沓氏。”
王烈点头,回忆起了自己拜会这位大家时的场面,禁不住露出笑容:
“呵呵,徐公精通算学之道。此次旅居沓氏,同那些豪商一般接触了股票,至此大为着迷,一心想要以算学解出股票背后道理。”
“怎么样?有结果了吗?”公孙度闻言大为好奇,数学家进入金融界,不知会擦出怎样的火花,禁不住侧过身子,好奇问道。
“哈哈”
王烈抚掌而笑,又似乎觉得有些失态,连忙擦掉眼角泪水,摆摆手道:“当然没有,不仅没能解出沓氏股票的道理,反而将家产败个精光。”
“咳咳,徐公恰逢窘迫,所以在下才能这般顺利为我辽东郡府延请到这般大才,徐公而今乃是沓氏的钱庄主事。”
“呃....”公孙度摸摸鼻子,暗道果然,股市有风险,投资需谨慎,再聪明的头脑,也可能是颗绿的发亮的韭菜。
王烈对徐岳很是推崇,能够为辽东新设的财部请到这样的人才,王烈自感庆幸,与公孙度讲了许多徐岳的事迹:
“主公可知,徐公也会珠算,且对主公传授的算盘、珠算口诀大为赞赏,对主公神交已久,此次若非沓氏事务繁多,他定然是要北上与主公一叙的。
徐公口中的算盘在下见过,与主公推行的算盘大有不同。这也是徐公的惊奇之处,他眼中这种用于计算天文的偶然发明,没想到能够被普通百姓所用。”
这话听得公孙度有些不好意思,同时眉头微蹙,怎么听着自己是遇到了珠算的发明人了?
“徐公精通术数,著有《数术记遗》、《算经要用》等经典,并且他乃是当今术数第一人刘洪刘元卓的弟子,亦精通天文。”
说到徐岳与刘洪在天文上的成就,王烈有些卡壳,过于艰深的天文学并非他所长,只是说刘洪著有堪称古今历法的集大成者的《乾象历》。
“天文?对了,辽东的船主大会办的如何了?”
听到王烈提到天文,让公孙度瞬间想到了前往沓氏的公孙康,以及他所参与的东洋公司事务。
王烈顿了下,沉吟了会才回道:“沓氏的船主大会在某离开时已经结束。会上不出意外的,各地船主们达成一致,建立了以船主为会员形式的协会。”
“嗯,甚好。那么,协会中到底有多少南方船主?”
公孙度并没有被他汇报的好消息所打动,而是问起了其中关键。
自北方戗乱以来,渤海洋面上的海船们就自然而然的汇集到了沓氏以及辽河口。
让这些北方船主们感到惊讶的是,他们并未因战乱而家道中落,反而某种程度上发起了战争财。
这些船主响应公孙度的政策,入了辽东户口,分得了田宅之后,继续从事海运。
征马韩、征高句丽中的物资、兵力转运,渤海洋面上不绝的难民转运。
在辽东郡府的财力支持下,这些船主的生意是从未有过的好。
故而,北方船主早就被辽东的大型商社附带的运输船,公孙继代表公孙家整合的郡府船队,以及胡器为代表的民间船行所瓜分。
所谓的船主协会,若是成了北方船主的一言堂,那也就失去了它的初衷。
“主公英明。”王烈怔了一下,先是拍了一记马屁,随后拱手道:“沓氏的船主大会经过船主们的口口相传,影响力遍及大洋。
南方的徐州、扬州,乃至更远处的交州都有商徒抵港。这些人受益于主公发明的翼帆帆具,于是借着贸易机会,欣然参与。”
“本来,海商船主们亦商亦盗,对这种协会不以为然,直到协会中开始有人公然向船主普及天文、地理知识。”
说着王烈看了眼对面的公孙度,对于向商徒们普及天文,他是感到颇为怪异的,更让他感到吃惊的是,天文这种他眼中极为晦涩的学说,却在海船主那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欢迎。
船主们经常漂泊大海,对于知识有种格外朴实理念,那便是有用即可。
王烈至今还能想起那日羽林营的小子上台,给船主们普及经纬度,普及海上定位技术时所引起的轰动,船主们蜂拥上前,差点将那小子淹没。
王烈从怀里取出一块圆形物件,手指摩挲着表面透明的水晶,看着里面渐渐稳定的细针,笑道:“呵呵,这个小物件。而今在沓氏卖疯了。别的不说,糜家这回可是赚翻了。”
用摩擦磁石制造的指南针,经过水晶盖板的包装,陆海兼用,已经是当今海船主们的出海必备之物。
糜家作为东海豪强,手里捏着天下最大的水晶矿脉,是市面上所有的水晶料的出货商,随着望远镜、眼镜、指南针等对于透明材质使用的发明增多,糜家自然于其中大发横财。
“协会经过各地船主们长时间的讨论,最后明确,协会乃是一种民间互助组织,一个平台,会中船主可以交易消息、航线、天文知识。”
王烈不知道最终结果是否合公孙度的意愿,有些忐忑的回道。
“嗯,不错!沓氏之行,深得我意,彦方辛苦了。”
公孙度闻言却很是欣慰,在他看来名分别将割裂的各地船主们联合起来,已经很了不起了,哪怕这种联合并没有强制力,但也能让公孙度的某些想法通过协会这样的组织散发开来。
公孙度起身,拍拍王烈的肩膀以示鼓励,接着他对车厢外的秦奉道:“给工匠营传话,辽东的新一批公车,全部配给给财部。”
“喏!”车厢外传来秦奉的沉闷回应。
“主公,这....”王烈大惊,财部本就因为掌控财权,遭受各个部门的隐隐敌视,而今又先各部一步,享受郡府福利,公孙度这是要将他们财部放在火上烤啊。
“诶,既然是钱袋子,就要有钱袋子的豪气,不要在乎那些小人的眼光。”
公孙度不以为意,阻止王烈的婉拒,坚持道。
“喏!”
王烈无奈,他作为一部主事,总是要为属下争取利益的,故而只能拱手领命。
当公孙度回到郡府之后,当即就接到了来自辽东属国的胜利消息。
“善!文远此战漂亮!歼敌三千,俘虏五千,钱粮、土地、牲畜缴获不可胜数,自身死伤却不到三百。”
公房之内,公孙度拿着刚刚传来的情报,惊喜的叫出声。
随着他的命令,这样的大喜消息顿时在各处公房传递,正在忙活办公的官僚闻言抬头,眼中都是掩饰不住的喜色。
“东面高句丽威胁已解,西面辽东乌桓又除,辽东而今更加安稳了!”有人为辽东光明前景所喜,看着堂前的那副大型舆图,心中雀跃道。
“辽东乌桓投降,届时大批的缴获转运抵达,襄平的羊肉价格要跌了。”
有人舔舔嘴唇,看了看城中食肆,惦记着今后能够吃上更为便宜的肉食,为这样的现实而高兴。
“张都尉大胜而归,并州武将这是要起势了啊,郡府刚刚来了位财部王烈,也是并州人。
徐州有糜竺出面,又有陈江这种故吏跟随,势力同样不小。
倒是我等青州士子,目前除了位未曾谋面的徐岳,还需更加努力才行。”
有刚刚考入辽东郡府的僚属注意到了郡府的权力格局,看到张辽、王烈的籍贯,不由自主的开始划分派别,心中为前途谋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