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器眼看着小厮离去的身影,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这口气很长,像是要把那些激动情绪全部吐出去一般。
打开东洋公司三楼的木窗,海风迎着窗棂而入,吹得胡器眯起眼睛,楼下的行人熙攘,车水马龙,竟然比去年还要更加繁荣几分。
看到这幅场景,胡器脑子里浮现出自己涉及到的渤海难民转运业务,顿时有了结论,多亏了黄巾窜入渤海郡,使得冀州地界也不消停,而今沓氏的新人豪家多是冀州人士。
“啧啧,股票又得涨了,不知道这一次,会有多少肥羊入场?”
想起那些空有财货,而毫无商事才能的世家子弟,这些人可正是沓氏股票市场繁荣的养料,沓氏有多少人一夜暴富,与之相对应的,便会有数倍的一夜破家,对此深有感触的胡器禁不住自语道。
战争,对身在战场的民众来说,是一场灾难。但同时,对远隔千里的沓氏城而言,却是一次发财机遇。
去年还不明显,渤海周遭经过一年的变乱,幽、冀、青的豪富人家今年都已经认识到一点,中原太平的日子不多了,当今天下,唯有公孙度统治下的辽东,彰显了罕见的安泰气象。
与这种意识相对应的是,渤海洋面上跑船的船主数量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着。
多亏了公孙度的先见之明,青州的造船业以及本地的船主并未被席卷青州全境的黄巾之乱波及,这些幸存的船主,与渤海郡、幽州沿海地区的船主一起,参与到这场转运移民的发财之旅上来。
新式的帆装使得渤海之上的海船能够更有效率的利用八面来风,加上渤海天然的风浪较低,以及船主协会毫不藏私的公布航线海图,使得陆地因为战事而显得荒凉之时,渤海之上,却呈现了一种另类的昌盛景象。
恐怕就连公孙度自己也没有料到,海图的对外公布,以及最新式的指南针普及,以及观星术的对外传授,对跑船这一事业的重要影响。
此时人们对大海的恐惧,除了对海上风浪的抵触外,便是对居于大海迷途的无奈,有了海图、指南针、观星术的辅助,内海一般的渤海海民,展现了不输大汉南地的航海热情。
随着港口石塔的高耸身影映入眼帘,马车便已抵达了经过多次扩建的沓氏港口。
此时渤海已经冰消,来往中原、辽东、三韩乃至大汉南方州郡的船只尽数汇集于此,一座座有如小城般的船只拥挤在码头,如林的桅杆挥舞,犹如战场上的戈矛。
不知是心绪影响,马车上的胡器定定看着远处的桅杆许久,真就从中感受到了些许的铁血气味。
马车不停,很快便就来到了一处建有围墙的码头区,这里是东洋公司的专属,此地已经被公司包买,沦为了东洋公司的私域。
此时此刻,栈桥上停泊了数艘千料海船,正随着海波荡漾,犹如婴儿摇篮,空中有争相的海鸟飞过,不时有粪便落下,接着便有水手醉醺醺的怒骂响起。
一股巨大的海腥味闯入鼻腔,胡器轻轻皱了皱鼻头,而后瞬间恢复原状,他站起身,踏步迈入了酒气氤氲的客栈之中。
“让沓氏休整的船主前来见我。”
胡器的脚步不停,似乎丝毫未受这些满身酒气的顾客影响,他知道这些满身酒气的水手看着醉醺醺,到了海船上,却是个个好手。
进入客栈二楼,来到了属于管事的房间,胡器习惯性的翻开账簿检查起管事们的成果,看着前来见礼的管事眼皮直跳,直以为此次是胡器的突击检查。
没让胡器等多久,留在沓氏休整的东洋公司所属的船主尽数到齐,待见到胡器,皆是眼露惊奇,继而恭敬行礼,口称掌柜。
胡器看着这些皮肤黝黑、眼神清亮的船长,暗自点头,这些人并未像那些不知节制的水手一般,上了岸就陷入酒水带来的刺激、以及妓女带来的欢愉之中去。
这些船主从前都是些渤海、东海洋面跑船的船主,熟悉各地海况,一辈子待在海船上的时间远多于陆地。
东洋公司所属的船主都是从上次征伐马韩的行动中吸纳,这些人多数手里还掌控着公司股票,算是东洋公司的股东。
所以胡器对待他们不同于其他人,屏退左右后,热情的邀请船主们入座,口中直言道:
“诸位皆是公司股东,在下也就不瞒诸位,太守有令,我公司的第一单大生意来了。”
“什么?来自府君的命令?”
“真的假的?府君给我等下命令了?”
话语一出,顿时引起在场船主的注意力,直接来自公孙度的命令,他们还是第一次听说,经过长时间的宣传,渤海之上跑船的船主谁人不知公孙度的大名?
不说那被众人直接引用的公孙帆,还有源自公孙家秘传的观星术,以及那些据说源自洛阳宫廷的海图,皆是经公孙度之手流传于船主之间。
否则,就算再过千年,这些靠自己钻研航海术的船主们,也不能像如今一般踏海涛如平地,入深海而若归途。
如果说商徒们对公孙度的推崇,大多源于利益牵扯,他们的身家大多系于公孙度为代表的辽东郡府之政策,公孙度一朝倾覆,这些而今呼风唤雨的豪商们,恐怕也会落得被人分食的下场。
那么船主对公孙度的敬仰,就有些授业之恩夹杂其中了,船主们视为珍藏的渤海海图,视为传家手艺的观星术,这些日子里不值钱般的向外传授,虽说是通过那劳什子船主协会,但凡有见识的,也都知道,源头还是在公孙太守。
而今渤海周边,无论沓氏,还是辽东,最热门的职业就是船主了,经过技术迭代后,跑船的风险大幅度的降低,收益却是成倍的增长,使得无数沿海子弟投入了跑船生涯中去,期望能够在这财富热潮中,分得属于自己一杯羹。
收入大幅度增长后,沓氏的船主们,不仅是媒婆眼中的香饽饽,也是各地钱庄的优质客户,社会地位远超从前。
可以说,船主能有今日的待遇,皆是拜公孙度所赐。
所以,当听说有来自公孙度的命令,众位船主皆是来了精神,好几位直接站起身来,目光炯炯的看向胡器,那眼神,看得胡器都有些发颤。
“千真万确,只是,事涉机密,信件我不便向各位透露。”
胡器无奈的摆摆手,他也没有料到船主们会如此的热情,说着从怀中掏出信函,指着上边的印信道:“诸位请看,府君的笔迹、印信皆在此处,可以作为凭证。”
“真的是府君印信,这玩意我认识,家中那地契上也有,我认识。”
船主们接过书信,互相传阅起来,这些人自觉的没有拆封,只是看着表面上的印信惊呼出声。
“掌柜的,说吧,府君叫我等干什么?我等皆是受府君大恩,上刀山,下火海,都可去得。”
“对对,府君有命令,那是看得上我等...”
胡器眼看船主们的表态,脸上的表情很是精彩,一路上酝酿的说辞都没了用处,好在一切顺利。
想到这里,胡器微微一笑,抬手叫停这些人的表态,淡然开口道:“呵呵,诸位莫要心急。不过是干些习惯了的活计,渤海上跑船而已。”
“只是,既然是府君的命令,今次我等就要干得漂亮些。”
胡器环顾在场的船主们,船主闻言皆是点头。
“那是自然。”
他们虽然最近很是意气风发,但论起社会地位,不过是微末的商贾罢了,要与公孙度这样的诸侯打交道,自然是要做到最好。
胡器说着,竖起三根手指,一边掰动一边说道:“此番转运,目的地是渤海郡。其中涉及到三条航线。沓氏到辽水河口、辽水河口到渤海郡、青州到渤海郡。”
“沓氏-辽水-渤海郡这一路路程最长,需要即刻出发。动用的海船却是最少,需要的是稳重,且速度要快。这样,赵老,这一趟劳烦您带路跑一趟。”
胡器看向在场中最为沉稳的赵姓船主,颇为客气的出言道,他可是知道,这位与公孙度可是有过交情,用他正当其时。
“嗯,这事我接下了,定不负使命。”赵姓船主拱拱手,也不推辞,当即接下任命。
“除此之外,便是青州到渤海的转运了。我需要诸位在最短时间里组织一支船队,来执行这一次的转运任务。粮船、牲畜船、难民船、这是列表,务必三日之内组织完成。”
接着胡器看向剩下的船主们,下达了更为艰巨的任务。
“放心吧,胡掌柜,沓氏而今最不缺的,就是海船了。只要钱给足,多少船都能拉来。”
当即便有船主打包票道。
“渤海郡?正好近日有一伙新的船主入港,听说都是些渤海郡的土著,靠着渤海郡的平底船,竟然敢横渡渤海,还能抵达沓氏。此次正好与他们接触,这些人熟悉渤海郡的水文,说不定会有奇效。”
有人闻言,顿时想起近些日子沓氏新来的船主中,不乏有源自渤海郡的。
“青州更不用说,那地方都跑熟了,横渡渤海也不是第一次。”
“嗯嗯,没问题...我家小舅子在黄巾当差,港口接洽的事情好办。”
胡器的话音刚落,这些半股东、半雇员的船主们,自顾自的筹划起了船队名单,围着房间里的小桌子,你一言我一语的出着主意。
胡器见状,自觉的退出房门,将这种内行之事交由专业之人。
“沓氏造船厂是不是刚刚交付一批新船?”
门口,胡器碰到等候的管事,忽地抬头发问。
“嗯,正是!那批新船可真是,不仅尖底防倾覆,还有那什么螺旋桨,在海上的速度飞快,听几个试船的后生讲,那船跑起来,真就像个飞鸟似的。”
管事闻言,想起港口的种种,顿时颔首,说起了这些日子的见闻。
“既然如此,命这些新船船主,立即出发,以最快速度前往马韩,将马韩驻地内的护卫队调集五百人回来,另外,在三韩之地大肆采购粮食、布匹,立即转运回港。”
“啊?”管事一愣,没料到胡器突然发出这般命令,继而便被胡器冷冽的目光一激,立刻反应过来,连忙道:“是是,我这就去传令!”
随着管事急匆匆出门,胡器转身,来到自己的马车上,对着车夫道:“去沓氏钱庄。”
“驾!”
刚才还靠着车架假寐的车夫闻声醒转,拿起长鞭一甩,正低头不耐地打着响鼻的马儿一声嘶鸣,继而拉着马车疾驰而去。
兴许是受了襄平城的治理经验,沓氏城早早的便将主道路进行了拓宽,列有人行与车马道,以及更为显眼的,从码头区一直延伸到城内的铁道。
马车的车轮乃是特制,不用车夫下车,铁道边上便有守候着的小厮上前,利落的将车轮上的木套拆下,露出可以在铁道上行驶的铁架。
小厮搬来一座平行的铁架放置在马车前方,随着车夫呵斥,两匹老马乖乖的上前,踏入了间隔有木块的铁道之上。
车厢中的胡器只觉得马车一下颠簸,便就陷入了长久的平稳之中,他心中知晓,这是上了沓氏城的铁道了。
铁道自从在沓氏造船所使用之后,其对物料转运的巨大利好,很快便就被投入在沓氏的港口之中,而今港口上通往各处栈桥道路,早就被铁道所取代。
铁道的平稳很快便就引起了城内的豪商注意,这伙不差钱的主,正费尽心思向外展现沓氏城的豪富,见此便就提出了沓氏城的铁道计划,那便是建立一条从港口到沓氏内城的直达铁道。
本来襄平城正在筹划铁道建设,无力支援沓氏城的铁道计划,怎奈沓氏城的大爷们给得太多。
正在办公的杜期闻知消息,看了眼沓氏城给的数字,眯眼也就思考了一息,便就给沓氏批了一批足够建设起沓氏到西安平的铁料,后有人问起缘由,杜期摆手,直言南边人傻钱多,这生意不做白不做。
事实证明,钱才是效率的保证,有了豪商出资,襄平冶铁所的铁料,三韩的廉价劳工,还未开春,这条铁道便就被投入了使用。
只是,若要使用铁道,必须使用专业的带有铁质轮毂的车轮,普通的木制车轮很容易脱轨,从而使得这条沓氏城最为醒目的道路上,运货的牛车纷纷,载人的马车寥寥。
马车上的胡器闭目,开始在脑海中构思与钱庄管事的交锋,此次大行动,虽然有着公孙度的命令,但他却也不能拿根鸡毛当令剑,让沓氏钱庄给他放款,须得想好交换条件。
很快,坐落在闹市,门厅修的豪华无比的沓氏钱庄映入眼帘,胡器望着那些进出的商徒、船主,以及那金灿灿的沓氏钱庄的招牌,轻轻叹息道:“钱,真是个好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