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
公孙度将刚刚收到的信件拍在案几上,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随即将案几上的纸张捏成一团,声音从牙缝中钻出:
“这帮豪强,不见棺材不落泪!”
“主公?”
王烈在一旁正处理公文,手上的笔墨不停,却时刻关注着公孙度,此刻闻声抬眼询问道。
“无事,阳仪回信了,这些日子他与多家豪强接触,从结果上看,那些家伙,看不起咱们啊。”公孙度摆摆手,脸上露出若有若无的笑,仿佛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一般。
其实事情远比公孙度所言的要严重,他虽然而今在辽地称王称霸,征服了周边势力,可在这些汉地豪强眼中,都属于小打小闹,至于所谓的辽东公孙氏,毫无底蕴的家族,与寒门无异,试想一下,一个蛮荒之地的破落家族,突然有一天现身,表示有意角逐中原大州的霸主地位,任谁都会不屑一顾。
阳仪没有被人打出门去,还是多亏了去年公孙度东击高句丽西伐乌桓所打出来的名声。
王烈站起身来,将被公孙度捏成小团的纸张展开,一点点看完,眉头顿时蹙起,眉眼间也不自觉的露出怒色,幽州毕竟是边地州郡,豪强之中口出狂言的不在少数。这些言辞对王烈这种辽东郡府的僚属来说都感到愠怒异常,更不用说身为辽东之主的公孙度了。
只是让王烈感到诧异的是,公孙度只是最初表现出了愤怒,之后反而平静了下来,只当作平常事一般,没有一点诸侯一怒的表现。
“如此说来,这幽州之事,难以善了啊。”
王烈此刻正是负责统筹大军后勤,心中很清楚公孙度手中的军事力量,这些力量用来图谋一州之地,实际上完全足够了。
因为按照常理,这些实力一旦展露于众人前,便立即会有众多投机者汇聚,将这股力量推到极限。
可如今的问题是,幽州的豪强们并不知道公孙度真正实力,也许是公孙度习惯性的低调使然,哪怕将周边势力打了个遍,兵甲数万,也没能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好处是刘虞这般的官方力量并未对公孙度提起多大的提防之心,而坏处嘛,此时已经显露,豪强没有见识到公孙度的力量之前,是不乐意见到辽东势力凌驾到他们头上的。
可若是要与一州之地的豪强作对,并不是件容易之事。
“嗯!”公孙度没有直接出声,眼睛盯住幽州地图,闷声应着。
“这世上但凡权力更迭,都不缺少流血,幽州之地的豪强们,兴许是太平日子过久了。”公孙度语气悠悠,可话语中透出的寒意,却让一旁的王烈大皱眉头。
注意到王烈脸上的表情,公孙度冷笑一声道:“某其实不介意与之分享权力,利益交换嘛,不寒碜。不过而今看来,这些人还沉浸在过往土皇帝的梦里。”
其实这时候公孙度已经意识到了,靠着商贾与小豪强支持,占据和控制辽东之地已经是极限了,这些人的实力有限,无论是资源还是人才,都不足以让公孙度控制幽州,所以,适度的与豪强分享权力,其实是必须之事。
简单的话语中,在王烈听来,却是透露着森寒杀气,他望着公孙度的冰寒脸色,忧心忡忡的拱手道:“此事主公勿忧,仆这就修书一封,定能让幽州的有识之士认清时事。”
公孙度转身,淡淡看了眼王烈,知道由他这种名士出面,其效果肯定是要大于自己亲自招揽的,只是心中想要将幽州上下给清洗一遍的冲动愈发强烈,颇有些迫不及待起来。
豪强士族囤积土地,招揽部曲,垄断知识,这些人短期来看,会是自己入主幽州的助力,长期来看,则会侵蚀自己的权力根基。
“这样吧,彦方放手去做,过后将幽州可用的士族列个名单即可。”
思索了片刻后,公孙度从案几下抽出一张空白表格,递给王烈道,似乎对此早有预料。
“咦?”王烈接过表格一看,顿时有些傻眼,表格对他来说并不是个陌生东西了,财部要统计经济数据,就需要接触各类表格。
也正是因为对表格的熟悉,他才能感觉到公孙度对幽州豪强的处心积虑,上边的条目清晰,囊括了一家豪强实力的具体表现形式,部曲数量、土地面积,子弟入仕人数,从事产业,产业规模,治学种类等等。
若是要将这样的表格填满,一个家族的实力底细将完全暴露。
更为重要的是,王烈能从表格的条目分类中发觉,公孙度似乎格外重视豪强从事的产业,也就是公孙度常常挂在嘴边的经济实力。
望着公孙度凝重的面色,王烈将嘴里的疑问咽了回去,接过表格后告辞而去,打算立即给那些幽州友人写信,奉劝他们今次不要站错了队。
待王烈走出帐篷,公孙度脸色渐渐放松,转身看向一侧侍立的秦奉道:“与幽州黄巾渠帅接上头了吗?彼辈能否为我所用?”
“回主公,黑衣卫已经潜入黄巾军中,与那渠帅范济有所接触。
只是幽州黄巾,并非如此前想象那般简单,其内部势力纷杂,各头目矛盾重重,只是奉首倡之人范济为主罢了。”
公孙度闻言轻轻点头,内部混乱,这是农民起义军的普遍弊端了,很难快速形成坚定且有战斗力的组织。
“若是这般,为何这些人还未被刘虞消灭,反而让这些人肆虐了数郡之地?”
“据蓟城的消息称,刘虞手中无兵,而今蓟城的主要兵力,还是我辽东派遣的一千骑兵,以及刚刚组建的幽州突骑营三千,根本不能与人数上百万的黄巾相抗衡的。”
秦奉苦笑一声,低头回禀道。
“说到底,还是刘虞老儿不懂兵事,三千精锐骑兵,足以击溃这些乌合之众一般的黄巾军了。”
公孙度摇摇头,接着眉头微蹙道:“让我好奇的是,为何幽州的豪强们没有动作?按理说,这些黄巾军的底细他们比我等更为清楚才对,如此好的立功机会,我不信没人心动。”
“这样,再派些好手潜入其中,我记得不错的话,沽水码头上还有些兵甲。不说掌控这百万流民,至少要控制其中的精锐部伍。黄巾是把双刃剑,正好以其为刀,除掉一些碍事之人。”
公孙度凝眉想了片刻,转身从书架上取出一张文书,递给秦奉道:“此事重大,你亲自去办,另外,黑衣卫如今事务繁杂,你一个人忙不过来,趁此机会分出两组,情报组,与行动组,你且统领行动组。唔,拿这文书去找公孙继,兵甲物资寻他要。”
秦奉闻言一愣,身子有些僵硬的上前接过文书,后退一步躬身回道:“喏!”
“慢着,关于黑衣卫的情报事务,你准备下,与木老做好交接。”叫住要出门的秦奉,公孙度深深看了一眼对方,沉声道。
“属下遵命!”秦奉当即低头领命,不带一丝迟疑。
“嗯,去吧。”公孙度见状,满意地挥手道。
望着秦奉缓缓退出大帐的身影,公孙度轻轻摇头,秦奉虽然办事用心,但其实并不适合情报工作,兴许是从前的军旅生涯,其人更适合具体的行动策划指挥。
他也是趁着此次机会,将愈发庞大的情报机构进行重组,让情报机构与精锐武力进行分离,避免其做大以形成尾大不掉之势。
“都听到了?对待黑衣卫,你有何想法?”公孙度转头对着屏风道。
随着公孙度的询问,木制屏风的钻出一个蒙着斗篷的身影,借着着帐篷内的光线,渐渐显露其本来面目,此人原是到辽东后便就深居简出,渐渐淡出众人视线的木央。
“着重情报的收集、传递、分析事务,与工部、羽林营联动,利用术数、器械来加快情报工作效率,加快外地间谍的收买,各州情报单位的建立....”木央慢慢抬起头,将心中想法一一道出。
“善,某想了很久,秦奉建立的黑衣卫组织还是太过粗犷。情报工作,需要的是敏锐洞察力,以及超越常人的见识。纵观辽东,适合此事的,唯木老一人而已,此后大可不必自称奴婢。”
公孙度笑着点头,拍拍对方的肩膀鼓励道。
木央闻言,声音都有些哽咽,拜倒道:“仆谢主公信重,必肝脑涂地,绝不负使命。”
公孙度也很感慨,自己能在辽东顺利发展,木央是出了大力的,此前他将木央派到羽林营教书,多少也有掩人耳目的原因,而以今日公孙度掌握的势力,已经没有了隐瞒必要,可以让木央出现在台前了。
片刻之后,木央掀开帐帘而出,望着澄澈的天空,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他的腰背缓缓挺直,脸上维持的小心翼翼渐渐消失不见,某个瞬间,仿若那个凌驾洛阳城的大阉宦再度临世。
观察着前边领路的兵卒的恭敬神色,其人眼神中透露出恐惧与歆羡,都让木央感到一阵舒爽,迈步间身子轻快了几分,手指划过鬓角发白的头发,木央悠悠道:“这便是,权势的滋味啊!”
另一边,黑衣卫的大帐内,得知秦奉卸任了黑衣卫头领职位的大小头领们神色忧虑,坐立不安。
“头儿?怎会如此的?”
“哎,我早就说过,树大招风。咱们黑衣卫发展过快,之前负责情报之事已经被许多人忌惮,而今又有了可以便宜行事的武力,若非主公信任,我等怕会死无葬身之地。”
秦奉却看得很开,摆手示意道:“而今倒好了,黑衣卫中情报与行动分离,今后不用再钻在那堆文书里了。你们啊,也不要在情报组里呆着了,随我走吧。”
“这....我等而今掌控情报组已久,而今髀肉复生,怕是没那力气与人拼杀了....”听闻秦奉言语,当即有人迟疑着道。
“对啊,头儿,要不与主公再分说一番,这情报是何等重要?就该让我等老兄弟掌控才对,怎能交予木央那等人物?”周围人闻言,顿时颔首,连忙劝说秦奉。
“哼!”
秦奉重重冷哼一声,扫视一眼那些神色躲闪的手下,眼神逐渐冷了下来:“让你们与我走是救你等,你等此前凭借职务之便干得那些事,真以为主公不知晓吗?”
“牛介,沓氏农庄的田亩兼并上报,怎么不了了之的?你那姘头手中的巨额财货,不要告诉我都是合法所得。
柳河,襄平左近,主公的眼皮子底下,大商社与农庄管事合力做的那些腌臜事,你们压下了多少,真以为主公不知晓吗?
还有你.....”
秦奉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连连指点着在场的头领斥责道。
“啊?头儿饶命,实在是我家那口子收了别人的钱...”
“头儿饶命....”
被点名的头领们顿时两腿战战,立时伏地,连声恳请饶命。
“哼,别叫唤了,丢人现眼的东西,来人,将这些人拖下去。”秦奉看都不看地上的几人,背着双手冷声下令道。
“头儿饶命啊,我等再也不敢了!”几人被拖拽着,口中连声告饶。
秦奉不耐的摆手道:“此次都随我去幽州吧,各自交付好后事,准备战场上赎罪吧。”
看着放松下来被军士拖拽出去的那些手下,秦奉抹了抹额头细汗,刚才面对公孙度的眼神时的恐惧再度浮现心头。
“以主公的威望,辽东之事,哪里能逃过他老人家的法眼?如今不追究,不过是时机不对罢了。”
正感叹时,秦奉望见了向他们走来的木央身影,连忙上前行礼,口中道:“木老,请恕在下诸事繁杂,有失远迎!许久不见,木老愈发精神了,羽林营能有今日规模,木老堪居首功。”
木央笑出一脸褶子,连称不敢,二人如老友一般与之打着机锋。
许久之后,交接完毕的秦奉带着手下远去,独留木央望着一屋子的文书,以及几个大气不敢出的属吏发愣。
过了许久,木央深吸一口气,随意取出几份木架上的文书扫过,顿时皱起了眉头,里面的内容着实有些杂乱,辽东郡府各个部门通用的图表并没有在黑衣卫得到贯彻,这里面的内容大多源自情报人员的口述,内容不成体系,很难察觉到其中的有用情报。
甩一甩长袖,木央挪步到堂中的座椅前,这张座椅还是公孙度依据自己喜好制作的,已经开始在辽东发卖,得到了普通百姓的好评,可惜在好面子且固执的士族豪强圈子里并未得到普及,也就只有秦奉这种公孙度的死忠愿意将之作为办公座榻。
木央后背紧贴着靠背,感受了靠背弧度,手掌自然的搭在扶手上,接着抬起头看向几名不安的属吏,干咳一声道:
“第一,都给我动起来,重新梳理咱们情报组的文书。参照郡府公文格式,以情报来源、方位、涉及层面、重要程度等按照数字编码....”
“第二,派人去襄平羽林营,传我的口信,我要今年三成的毕业生...”
“第三,给财部打报告,咱们的经费太少了,需要额外拨付....”
木央有条不紊的发令,在场的几名属吏连忙记录,而随着木央自信而沉稳的命令声的传达,这些属吏的神色也逐渐安稳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