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清河国。
刘和一行在驿所休整一日后继续前行,因战事纷乱,队伍缺少补给,决定绕路经东武城向北。
田让身上所受的都是箭伤,经过包扎休憩后,状态有着明显好转,刘和本来想安置田让到大车上休息,田让坚持不受,最后还是骑了匹老马,坠着队伍缓缓而行。
清河国毗邻渤海郡,然而此地却没有一点黄巾军压境的恐慌感,田让骑在马上,不时扫视道边风景,发现此地庄稼长势喜人,百姓们也很是老实的在照看庄稼,脸上露出即将迎接丰收的喜悦。
这种一郡之隔,便有天壤之别,让田让都有片刻恍惚。
“田兄弟有所不知,这清河国,可不简单。此地聚集着一大批投靠袁绍的地方士族。这些人有袁绍支持,大肆发展私兵,清河国的军事力量,远比咱们肉眼可见的,要强大得多。渤海郡,不能比的。
倒是安平国,没想到能够被公孙将军一战而破,这可是震动天下的大事。呵呵,冀州两强争霸,谁也没想到,公孙瓒会横插一脚。
只是,天下人更想不到的是,公孙将军那般天纵奇才,竟然会败亡于黄巾贼之手。”
同路的一个中年文士见状靠了过来,与田让有一搭没一搭聊了起来,摇头晃脑的感慨起公孙瓒的下场起来。
“哼,公孙将军只是下落不明,未曾有人看见过他的尸体。”
田让闻言皱了下眉头,无论是眼前之人突如其来的套近乎,还是他口中直言不讳的调侃公孙瓒,都让田让感到不喜,当即不冷不热的说了句。
“也是,总要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才对。”文士没有反驳,看了眼田让以及他身后骑在马上好奇张望的田喜一眼,反而点头状似很是赞同。
文士说完,策马赶上其他人,与队首的刘和攀谈起来。
“郎君,要不要与本地官府通报一声?或者还是与此前一般低调行事?”
“嗯,低调行事。切莫透露我等行踪。那袁绍与袁术一般,都是狼子野心,若是得知我的下落,怕是也会与那袁术一般,不顾名声也要将我扣留在这冀州,当作将来用来挟持父亲的筹码。”
刘和闻言,正色应道,说到最后,竟然摇头苦笑起来。
“幸得诸位义士搭救,此番回蓟城,和定要让父亲厚赏。”刘和说到这里,拱手向着文士还有身后的几名壮汉抱拳示意道。
“呵呵,少主说笑了,我等不过是奉令行事罢了,岂敢居功?”文士侧过身子,避开刘和的行礼,笑呵呵的摆手道。
“倒是而今公孙瓒下落不明,幽州局势不定,还需要郎君这样的人物前去主持才对。”文士谦逊说着,言语中不乏讨好之意,毕竟以而今情形,只要刘和回到幽州,就能成为天下强州诸侯的继承人,正可谓前途无量。
刘和只是笑笑,对此并不答话,只是想到天下局势,他眉眼间少见的多了一丝愁绪。
没多久,一行人便就进了东武城。
队伍人数并不算多,且都打着行商旗号,言语习惯都能对上号,很快便于城北寻了处客栈住下,并未引起多少人关注。
“怎么说?刘和要往何处?走哪条线?”
“问清楚了,过境河间国回幽州,这是要避开正在闹黄巾的渤海郡。”
“有下手的机会吗?”
“见机行事吧,让兄弟们准备好。”
翌日,东武城内。
一列列威武的骑兵开道,骑士身上的铠甲明亮,领头的骑马将领姿态昂然,手里随时握着腰间短戟,冷酷的眼神随意的扫视众生。
沿途的商贩民众见此,尽皆避让,货物、车架打翻了一路,硬是将本就狭窄的城中街道,开出了一条通途。
“哼,本以为这次能与那韩馥好好打上一场,没想到主公却让我这般的大将前来接那什么崔公,这些酸儒,何以值得主公这般礼遇?”
颜良本能的控着马,心思却飞到了九霄云外,这一次从前线撤离,军中都说袁绍要与韩馥狠狠干上一场,来决定冀州的归属,颜良深以为然,并且为此早做准备,只是没想到雷声大雨点小,大半年来,袁绍一兵未发,却是连派使者,似乎嘴皮子比刀子管用。
然而,事实更让颜良感到惊奇,他还未反应过来,冀州的数个州郡便就在袁绍的斡旋之下,逐渐易帜彻底倒向了袁家。
到了今日,冀州上下,哪怕是颜良这样的大老粗都很清楚,冀州终究是袁家的,问题只是最终会以什么方式收场。
颜良叹息间看向城中崔家府宅的方向,心中估计着距离,眼神百无聊赖的四处打量。
忽地,他瞅见了前方街道一侧,有个商队正在转向,那是在自觉的避让军队,让颜良注意的是,那支商队中护卫所乘马匹,都是些肉眼可见的好马。
此时的好马,好比后世的跑车,最为将军喜爱,颜良也不例外,他瞅见一匹毛色赤红的健马,眼神逐渐炽热,接着想到清河国乃是袁家势力范围,自己也无什么无理之处,胆子逐渐大了起来,当即挥手上前,雄浑的嗓门喊道:“兀那商徒,坐下的好马怎么卖?”
让颜良没想到的是,就在他率领骑兵靠近时,那些护卫不仅没有习惯性的避让,反而各个握紧了兵器,似乎随时准备暴起发难一般,这般的反常举动,让颜良一下子警惕起来,腰间的短戟被他轻轻举起,而随着颜良的动作,他身后的骑兵也各个举起了弓箭,半拉弓弦,准备随时作战。
在颜良喊出买马的声音之后,逐渐放缓步伐的刘和一行若石雕般凝固下来,皆是望向队伍中的刘和。
刘和心中无奈,没想到这般小心,还是会被人注意到,只是让他感到庆幸的是,对方只是看上了自己的坐骑。
轻轻擦掉额头汗水,好不容易挤出一点笑容,刘和拱手,答话道:“将军我..”
“动手!”
在这紧张的氛围里,一声突兀的喊声响起。
这一声喊,若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顿时卷起阵阵波澜。
且不管声音源头何处,颜良当即变色,眼睛眯起,身上那股子杀伐气势散发开来,手中的短戟择人欲噬。
刘和闻声,惊讶的望向一侧的文士,刚才正是此人发的一声大喊,心中的疑惑来不及问出,他就被身侧的护卫推倒。
嗖嗖!
两根箭矢狠狠的向他扎来,一根插入他的肩膀,一根掠过刘和脑袋,箭尾擦过刘和的脸庞,留下一条红色痕迹,顿时火辣辣的疼。
“保护少主!快撤!”
刘和中箭倒地,口中痛呼着被人簇拥着向后退。
另一边的颜良也被人射了一箭,箭矢磕在铠甲上,只是绽开几点火花,饶是如此,颜良以及他身后的骑兵就如被激怒的雄狮一般,不管三七二十一,当即策马拔刀砍杀起来。
“杀!给我杀光他们!”
颜良眼睛充血,脚踢马腹,马匹一声嘶吼,加速起来向前冲杀,手中的短戟左右挥舞,将沿途的护卫扫落马下,无一人能挡其锋。
片刻之后,颜良身上的血渐渐冷却,恢复冷静后的他扫视战场,心中的郁闷无处宣泄,将插在铠甲的一把断刃拔出,随意的掷于地上,对左右怒喝道:“看看有没有活口?问问他们是何出身,为何行刺本将军?”
“将军,应当有活口的。还有些人打起来就跑了,动作挺快,滑不溜手的,兄弟们没追上。”没多久,便有手下来报,说起那些逃跑之人,语气中满是小心,似乎很是不服气。
“哼,胆小如鼠之辈,不过如此。刚才不是有人喊什么少主吗?带我去看看,我倒要看看,是哪个郎君?”
颜良对逃跑之人不屑一顾,在他看来,逃跑之人与战场逃兵无异,没什么可在意的。
说着颜良站起身,拎着满是血肉残块的短戟,来到一处尸体堆叠的战场。
此时,上边的尸体已经被骑兵费力拨开,露出了里面被好生保护的刘和。
刘和此刻脸色涨红,一半出于羞愤,一半是被憋得。
好不容易透口气,顿时大口喘息起来。
“说吧,你乃何人?”
颜良颇不耐烦的将短戟顿在地上,半蹲着凑近了刘和,沉声发问。本欲直接将之杀了以绝后患的颜良,最终还是忍住了杀戮欲望,他可不愿平白惹上什么大麻烦。
刘和见到刚刚对他们大开杀戒的杀神询问,眼神有过片刻的躲闪,接着便是长久的沉默,并不打算报出自己的出身。
“放开我,我可是会杀人的,我杀了十几个人了。根本不怕你们,你放我下来。”
就在颜良不耐烦时,一侧有骑兵拎着个少年靠近,那少年被骑兵拎着后脖子,尤自折腾不休,口中不断威胁着骑兵,只是身高不够,动作起来像个小猴子,激得周围骑兵放声大笑起来。
而在少年的背后,还有个病怏怏的护卫,被骑兵推搡着前进,那人瞅见死人堆里的刘和,先是一惊,接着迅速将眼神避开。
“将军,捉到两个活口,若不是附近百姓通报,还不知道这两人也是这支商队里的。呵呵,劲还不小,差点伤掉几个兄弟。”
颜良饶有兴趣的上前,打量了眼脚步蹒跚的田让,接着上前接过不停挣扎的田喜,粗大的臂膀环住少年的脖子,就这样拎着他来到瘫倒在地的刘和身前。
颜良粗大的手指满是血水,一点点划过少年的脸庞,脸上露出残忍的笑,对着地上的刘和威胁道:“快说,你是谁?为何要袭杀于我?不说的话,我杀了他。你们儒生不是最讲究仁爱吗?难道要看这小子死在你面前?”
“唔,..郎君....救我。”
田喜被这壮汉一勒脖子,一下子憋红了脸,顿时喘不过气,眼神祈求的望向刘和,嘴里支吾着道。
刘和看着对面将军模样的人做出这种无耻之事,脸上浮现一丝嘲讽,轻轻摇头,张了张嘴出声道:
“我乃当今天子亲封侍中,幽州牧刘虞之子,刘和....将军..勿...”说着便有一股子鲜血从他口中冒出,血水喷涌个不停,顿时糊了刘和满脸,剩下的话语被堵在了喉咙里。化为无意义的咕噜声。
“嗯?”颜良一惊,一把撇开快要断气的田喜,上前一步查看刘和伤势,翻开他的身子后颜良这才发现,刘和后心不知何时竟然插了一截断刃,刃口入肺,以颜良的见识,怕是救不活了。
“刘虞?刘和?该死啊!”
颜良气急败坏的将短戟向旁边一劈,心知惹了大祸的他,一腔郁气难消,眼神变得危险,他望向一旁瑟瑟发抖的少年人,几步上前,欲要将之枭首以解心头之恨。
田喜见到颜良猛虎扑食之姿态,顿时身子抖如筛糠,两条腿蹬踏着向后奔逃,却被颜良一把大手抓住,短戟刃上的腥风卷起,田喜顿时尿了裤子。
就在刃口落下之际,那个病怏怏的护卫扑上来,抱住颜良的小腿不放,口中哀求道:“将军!将军放过他吧。我等不是刘和的手下,与他没有任何关系,我等只是幽州的小小县兵而已。”
“嗯?”正要将之一脚踢开的颜良忽地顿住,他看向不停叩首哀求的病弱仆役,这才发现此人身材魁梧,臂膀粗壮,像个战兵。
“幽州兵?怎的在此?”
“对对,我有重要军情上报,将军,我有军情上报,不要杀他。”田让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拥有短暂的信息优势,立时尖叫着呼喊起来。
“公孙瓒战死了,白马义从连带幽州精骑,还有一万步兵,皆被渤海黄巾打败了,公孙瓒尸骨无存.....”
一瞬间,田让的脑子飞速运转,根本不顾自己从前所知真假,一股脑全讲了出来,只为了增添那一点活命机会。
“公孙瓒死了?还是被黄巾军杀的?怎么可能?”颜良感到一阵荒谬,感受了手中少年重量,随后将之抛到一旁,凑近了田让,一把拎住对方领子,逼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千真万确,将军,我们都是公孙瓒手下军兵,因为战败,这才逃亡到此的。与这刘和并无关系啊。”田让终于瞅见了一丝希望,连连叩首道。
颜良在得知公孙瓒败亡的消息后,一时间陷入令人惊惧的沉默中。
许久之后。
当啷!
一把利刃被抛到了田让眼前。
“既然你与刘和并无关系,那么,拿着,去杀了他。”手下搬来了一张胡床放于街上,颜良大拿拿的坐下,用手指点了点远处犹自喘息的刘和,接着看向田让,一字一顿道:“杀了他,你就能活。”
田让看看眼前的短刀,刃口雪亮,想必是一把好刀,这样的刀田让上半辈子都没有见过,再转头看看挣扎中的郎君刘和。
“呵呵,”
田让苦笑一声,扶着膝盖缓缓站起身来,身上没有多少力气,他要双手用力才能把住短刀,然后费力的挪动步子一点点靠近着刘和。
“二叔!”
侧面跌倒在地,脸上血肉模糊的田喜睁开一只眼睛,低声呼唤道。
行进中的田让身子一颤,他知道侄子的意思,郎君刘和是他们这辈子难得一见的好人,是能让田喜记一辈子的善人,哪怕是到了死亡边缘,也都在尽力维护田喜的性命。
这样的人,怎么能死在他这样的贱人手中?
只是?这样的人,为何不能死在他的手中?公孙将军都死在了黄巾贼手上!
心中的念头不断浮起,田让微微侧过身子,将整张背影面对侄子,似乎这样便可以挡住他所做的一切。
终于,他来到了刘和的身前一步,田让颤抖的举起短刀,口中自语道:
“郎君,对不住了。”
说完他闭上眼睛,整个身子拜下,就像祈求神明眷顾的信徒,然而奇迹并没有发生,地上的刘和没有痊愈,没有站起,没有躲避,反而像个祭坛上甘愿受戮的牺牲。
掌心握住的利刃笔直向下。
噗!
什么东西破了。
田让的身子随着动作瘫倒在地,挣扎几下,便就彻底沉浸在刘和的鲜血中,眼泪不停的从眼角滑落。
“哇哇....”
地上的田让哭得像个孩子。
过了片刻,一名骑兵来到田让跟前,拍拍他的肩膀道:“杀了刘和,你便是我等的弟兄了。”
接着骑兵转头唤道:“来几个人将他扶走。”
颜良整理好兵甲,吩咐好手下善后,他重新上马,刚好看见前去招呼田让的骑兵路过,拦住其人问道:“那小子哭时嘴里囔囔什么?”
“好像是:回不了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