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广阳县
清晨,朝阳初泄。
硕大的汉军营垒中,散布着星星点点的帐篷,帐篷上余烟寥寥。
木制营墙被从内部暴力催折,边缘处满是烟熏火燎的痕迹,地上散乱着人马的蹄印,兵卒们提着刀,相互搀扶着聚集,眼神却始终警惕着望着四周。
伤残肢体的兵卒倒地痛呼着,从持续到间断,直至彻底无声。
伤了马腿的战马倒地哀鸣,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泪水,滴溜溜的眼球中映照着手持兵刃的主人身影。
喀嚓!
刀锋落下,哀鸣停息,一颗马首跌落。
踏!
一双沉重的皮靴落地,鲜于银翻身下马,国字脸上的浓眉拧作一团,眼睛从略显茫然的兵卒身上扫过。
避开地上倒伏的人马尸首,鲜于银不禁皱了皱鼻头,空气中除了烟熏味道,还残余着血肉腥臭。
而在他的视野前方,属于乌桓人的巨大营地中,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残缺不全的尸体,他们各自脸上残留着或痛苦,或不甘,或解脱的神色,明明是白天,却让鲜于银有种身处鬼蜮的错觉。
“得得得”
尸体堆的另一侧,则是一处木头围栏圈起来的空地,此刻那些眼神空洞的幸存乌桓人见到身着铠甲的汉军兵卒靠近,顿时吓得牙齿打战,缩成一团,完全不敢与鲜于银他们对视。
呼!
鲜于银松口气,将目光从这些行尸走肉一般的胡人身上收回来,伸手在额头上反复揉搓着,仿佛这样就能让此前发生的烦心事一齐消失一般,停顿了片刻,他偏头看向附近的手下,声音里透着一股子疲惫。
“跑了多少?”
“回禀将军,昨夜乌桓骑兵营地发生营啸,据统计,营中幸存者不足两千。死伤者万余,逃亡者应有七千人左右,另,上谷乌桓头人难楼死于乌桓内乱,乌延下落不明。”
踏踏!
军靴踏过被血染成红色的草地,来到被摧毁的营墙,鲜于银一掌拨开眼前的碎木,眯眼朝着一片朦胧的远方望去。
“派人去追了吗?逃跑的乌桓人,去了哪个方向?”
“没有向北,寻蹄印应是转向了南方。”
鲜于银扶着营墙站直身,朝着南方望去,似乎望见了南方那位实力强横的诸侯身影,口中悠悠念道:“南方啊!”
“传令,迅速清点各部损失。
另,派人去公孙模营地知会一声逃窜的乌延踪迹,让他们自行组织兵力追击境内残余乌桓,就说我部无力追击,当立即回兵蓟城。唔,还有,损失的牲畜不要浪费,今日加餐。”
说罢鲜于银接过手下牵来的战马缰绳,翻身上马向着中军所在行去。
沿途眼见着汉军骑兵仍旧保持着相当完整的建制,鲜于银沉着的心终于放松了些许。想着昨夜发生的营啸,他也是无奈摇头,也许是他前些日子对乌桓人的动作,使得营中的乌桓骑兵压力大增以至于难以忍受,这才酿成了这场惨剧。
想起家人从蓟城传来的书信,鲜于银紧皱的眉头渐渐放开,有些无所谓的想着:“罢了,幽州归属尘埃落定,一切交予新州牧定夺便是。”
广阳城郊,辽东骑兵营地。
公孙模一大早便就收到了斥候汇报,说是捉到逃走的乌桓游骑,这些人神情丧乱,一脸恐惧,都说汉人要赶尽杀绝,面对汉军游骑,这些人叫喊的尤其凄厉,若非有苏渠手下的乌桓骑兵出面安抚,差点就要抹脖子自杀了。
事态不明,公孙模并未轻举妄动,最终等来了鲜于银的传信使者。
使者骑马进入公孙模大营,看到那些神色淡然,慢悠悠的或进食或喂马的胡部骑兵,看到那些胡人与汉军骑兵相处融洽的模样,使者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
毕竟相隔几十里的鲜于银营地内,才刚刚发生了乌桓暴乱,乌桓骑兵与汉军刀柄相向,杀了个昏天黑地,其杀伤烈度比正面厮杀都要强得多。
“营啸?乌延向南跑了?这是要投袁绍去?”
公孙模拿着鲜于银的书信,读完后顿时一惊,当即便就召集诸将议事。
“此前家主便有命令,令我等南下,前去清剿涿郡黄巾。”公孙模手持着公孙度的令信,道出此前军令,顿了一下看看在场的将领,接着又道:“此次幽州突骑营中变乱,乌延脱逃,定然为祸地方。为免此贼成为祸害。
我令:苏渠头领,你部出动一千精锐游骑沿着乌延足迹进行追击,彼辈乃是溃兵,州府不会给予补给,为免彼辈为祸地方,令你部持续追击,不可令其有休整之日。”
“喏!”苏渠上前接令,接着有些迟疑的问道:“若是乌延逃到冀州境内,冀州出兵阻拦,我等又该如何处置?”
公孙模顿住,想了想幽州局势,没有莽撞行事,摇头道:“罢了,且由他去,当下不宜与冀州军发生冲突,但务必让其在我幽州境内无一宁日。”
“属下明白。”苏渠接令,拱手说完后,便就转身前去抽调精锐兵马布置追击任务起来。
待苏渠出帐,公孙模转头扫过剩余的在场将领,声音变得十分严肃。
“其他人,立即收拾行装,沿着苏渠头领路线南下,沿途扫平地方。无论黄巾,土豪,山匪,若有不听州府号令者,皆可杀之!”
这番杀气腾腾的话道出,顿时让帐篷内的气温都降了几度。
“都听到了吗?”公孙模见到众人不语,立即拧眉喝道。
声音很大,震得在场将领身子一僵,顿时反应过来,脸上的杀气毕露,皆拱手应道:“喏!”
“善!”眼见众人领会意思,公孙模欣慰点头,接着挥手道:“都下去准备吧。”
帐篷外,鱼贯而出的众军将们交头接耳,小声传递着话语。
“将军命令什么意思?明明蓟城才传来消息,大局已定,主公上位州牧,怎的又要大动刀兵?”
卑启最为不解,他出身边地小豪强,在他看来,上位第一件事,应当是安抚地方才对,他们这般行事,很容易引起地方豪强不满,从而造成反弹。
“呵呵,兴许是咱们这一趟,刀子磨得太利,一直没地方下刀,将军手痒了吧?”身旁的莫户拔出腰间磨得雪亮的刀子,看着上边映照出的须发虬乱的面容,他扯出个难看的笑容道。
卑启听到莫户这么一个没来由的说法,却是不由颔首,很有感触应道:
“呵,你还别说,这趟来幽州,还真的啥事没干。广阳郡一战,那些黄巾军战力太弱,还没有咱们与高句丽人打得激烈,现在想想,着实无趣得紧。”
说着卑启打了一个哈欠,扭扭脖子发出喀嚓响动,接着翻身上了自己的战马,踢马赶上稍稍靠前的莫户,对他小声道:“咱们这回南下,可能真要遇上大仗了。”
“怎么个说法?你不是说黄巾军没啥战力吗?”莫户来了兴趣,一拉缰绳,放慢了马速,凑过来问道。
卑启摇头晃脑,很是得意的用下巴点点中军大帐:“冀州军啊!将军刚才不是说了吗?当下不宜与冀州军发生冲突。嘿嘿,以我的经验看,时机越是不宜,这仗打起来的几率就越大。”
“冀州军?好打吗?”莫户没有怎么与幽州人以外的汉人打交道,故而好奇问道。
听到这样的问题,卑启也犯了难,搜索着脑子里不多的存货,模糊着言辞回道:“唔,应当...不难吧。没听过他们有啥战绩,不过倒是听主公提过一句,要小心他们的步兵。”
.....
冀州,邺城。
城中菜市口中心的行刑台上,全副武装的兵卒手持长矛,将被动静吸引过来的邺城围观民众呵斥开去。
台上跪倒了一排身着白衣的囚徒,他们各个头发蓬乱,双手被缚,口舌被堵。
有人两腿战战屎尿齐流,有人脸色苍白张嘴欲求饶,有人面露凶狠之色,想要临死前怒骂罪魁,却都被嘴里的木球给堵了回去。
“时辰已到!斩!”
随着监斩官的一声令下,手持鬼头大刀的刽子手饮一口酒,对着手中的大刀喷洒出一片酒雾,接着朝面前跪地的囚徒一刀斩下。
骨碌碌!
一颗颗首级落地,泵射而出的血柱洒满高台,这一刻,不论英雄还是叛徒,高尚或者卑贱,他们的血,都是红色。
哗!
头颅落地的瞬间,周围旁观的百姓齐齐后退一步,场面静了一瞬,接着便是更大的喧哗声。
“杀的都有谁?”
“还能有谁?前州牧的死忠呗。与咱们新任州牧作对,他们不死谁死?”
“啧啧,都是忠臣义士啊!”
“嘿!小点声,这话可不能在这说!”
台下的喧哗声传到台上,监斩官轻轻蹙眉,接着看看天色,时间还够,于是他朝着一侧的兵卒挥手示意道:“继续!”
随着监斩官的示意,一队兵卒押着新的囚徒上前。
无头尸体已经被拖走,地上的血迹被撒上了沙土,一名名身体颤抖的囚徒被押着跪在前辈的位置上,闭眼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斩!”监斩官一声令下,随后看也不看囚徒,抬头继续看看天色,轻轻打个哈欠,接着用埋怨的眼神看向那些重复杀人前仪式动作的刽子手,心道:“动作快点啊!今日要杀的头还多着呢!”
而在城中的另一处地方,豪华壮丽的州牧府邸中,刚刚入住其中的袁绍轻轻拂过面前那些原封不动的陈设,神色中的愉悦肉眼可见。
吱呀!
“主公,出事了。是朱汉,他围住了韩馥府邸,说是要捕杀韩馥。”荀谌推开木门,向着里面的袁绍急声禀报道。
“什么?大局已定,他围杀韩馥作甚?真的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袁绍闻言大惊,一甩袖子怒骂朱汉此人的不懂事,连忙向外急走,口中连声命令:“备马,我要去韩馥家宅。传令沮授,让他立即发兵,给我将朱汉捉了。”
“是!”荀谌连声应道,人还未走远袖子就被袁绍拉住,就见袁绍一脸的正色:“韩文杰现居何处?”
“奋威将军搬出官府后,移居中常侍赵忠旧居。”荀谌不疑有他,当即回道。
“嗯,去吧。”
袁绍挥手,让荀谌去传令后,望着对方远去的身影,他一时间怔在当场,将手举在眼前,缓缓握紧自语着:“韩文杰啊,你可不能这么快死!”
而在中常侍赵忠旧居内,披甲持刃的兵卒撞开府门,气势汹汹的直冲内院,将内里的仆役侍女吓得四散而逃。
内院中,刚刚收到自己忠心部下耿武、闵纯等人全家被杀消息的韩馥,躺在软榻上唉声叹气,既有对失去权力的不甘,也有悔不该听取部下意见的懊悔,还有对迅速决断交出冀州而没有被清算的庆幸。
“搜!给我搜,一定要找到韩馥老儿。”
忽地,外院传来仆役侍女的惨叫声,兵甲交击的声响,以及让韩馥心惊胆战的将军命令声。
“这!袁本初还是不愿放过我?何至于此啊!”
“不!不会的,袁绍这厮要用我安定冀州,他不敢置我于死地的!”
听闻外边动静的韩馥刷的一下从榻上站起身,来不及穿上鞋履的他,迅速拔出随身短匕,动作敏捷翻出内院,朝着府邸内的一处高台逃去,那里是府邸内的制高点,且只有一条楼梯,易守难攻,是韩馥早就注意到的逃命点。
“韩馥,你下来!你看看,这是谁?”
好不容易爬上高台,倚着高台墙壁气喘吁吁的韩馥就听到下边一名将领的粗豪叫喊。
韩馥闻言,小心的探出脑袋查看而后又迅速收回,生怕会有箭矢袭来,虽然目光一闪而过,但他却顿时咬牙切齿起来:
“朱汉,你个狗贼!青儿,为父对不起你。”
台下,朱汉一身戎装,手里拎着个痛哭流涕的青年人,青年人头发散乱,衣服上满是泥点,嘴里不停呼喊着父亲。
“叫得再大点声!叫你那胆小的爹下来!”
朱汉见到上边没有动静,脸色凶狠的朝着身下的青年人连连挥拳。
然而,任凭青年人如何惨叫痛呼,上边的韩馥都没有露面的意思。
眼见韩馥铁了心的做缩头乌龟,朱汉气不过,将腰间的环首刀取下,连着刀鞘朝着身下的韩馥儿子双腿击去。
“啊!”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从这处府邸传出,韩馥儿子抱着明显弯折的腿,既惊恐又痛苦的大声叫喊出声。
“哈哈哈,叫,再叫惨些!”
朱汉若着了魔一般,抡起刀鞘朝着其人的另一只腿击打而去。
高台上的韩馥抱着头缩在墙角,脸色灰败的他喃喃自语:“袁本初,你安敢如此的?”
府邸外侧,围观的百姓指指点点,众说纷纭,听着传出的惨叫声都不由脸色微变。
人群中一名身材中等的中年人听着里面的动静,面上的怒色一闪而过,握住了腰间刀柄,就要入府阻止时,却被一旁的文士阻止,手指着街道尽头道:“主公且看。”
曹操扭头就见到街上驰来一群甲士,整齐的踏步声威慑力十足,将街上拥堵的百姓驱散一空。
望着甲士簇拥着一名华服中年人入内,曹操的目光在中年人的身上停顿片刻,随后扭头对文士道:“文若,你说的对,袁本初不能成事。我等立即南下吧,兖州有消息,说是有黄巾入境,那里才是我等大展手脚的地方。”
说完他也不管文士如何回答,当即翻身上马,“驾”一声策马向着城门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