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涿郡。
阴云堆积在天上,空中流荡的风带着热气,扑在脸上便就化作了汗水。
垮了半面的土墙上蹲坐着几只乌鸦,黑溜溜的眼睛注视着下方动静。
咻!
一名头戴皮帽的乌桓骑兵朝着墙上的乌鸦投出一颗石子,石子很准,一只乌鸦先是扑腾着飞起,继而挣扎着落地,激起满地的尘土。
骑士欢叫一声,上前将乌鸦擒在手里,脸上露出欣然的笑。
其他的乌鸦被惊动,纷纷振翅,避开了地上的两脚兽所在,窜到了村子中心的一颗柿子树上,依旧用瘆人的目光看着下方。
汗水汇聚,一颗颗沿着脸颊滴落,与刀尖鲜红的血水一同落地,乌延甩甩满布着缺口的华丽弯刀,对上边怎么也擦拭不掉的污渍很是泄气,他瞪了眼头上的乌鸦,满脸的晦气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他将头顶有些多余的貂裘皮帽拽在手心,露出满是小辫的头顶,热风刮过,头顶的汗水蒸发,带来些许凉爽,感受到头顶的凉意,他这才微微舒了口气。
寻了处搁在道边上的石墩子休息,片刻后他才将弯刀插回鞘中,开始巡视这处临时驻营地来。
这是处幽州典型的村落聚居地,村子外头是夯土与木材夹杂的围墙,内里则是零星散布着居所,茅草与破木板构筑的小屋已经破碎,道路边倒伏着死状不同的尸体。
隔壁土屋里传来女人凄厉而绝望的惨叫,乌延听见后略微皱了眉头,把着弯刀朝着身侧的门板拍打着:“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事,赶紧处理干净!”
随着乌延呵斥,隔壁的惨叫戛然而止,几个衣衫不整的乌桓骑兵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嬉笑着出门,却是不约而同的避开了乌延所在方向。
“动作快点!补给食水,喂好马匹。”
乌延瞧着这些动作散乱的乌桓骑兵,眼中的焦虑简直要溢了出来,用手中唯一的马鞭朝着路过的乌桓人身上抽打,呵斥着他们动作快些。
村子中心有块平整的晒谷场,大群的马匹被汇聚在那里,此刻正有手脚麻利的骑兵夹着弯刀自村落附近的田亩回来,他们各自搂着大把大把的青黄色长出麦穗的植株。
一匹匹战马低头,吭叽吭叽啃食着满是汁水的马料,不时甩一甩马尾,吃得很是欢快。
看着那满槽的粮食,乌延满意的点头,多亏了而今是粮食成熟时节,不然他们溃退之时,连足够喂养战马的马料都寻不到。
乌延也不由感叹,汉地也不是所有地方都富足,他们劫掠的这处村落就分外穷困,家家户户的米缸都是空的,杀人都不能让他们交出粮食,兵卒们反而翻出了不少野菜树皮。
让乌延感到惊奇的是,汉人们尽管自己饿着肚子,却没有去打地里快要成熟的庄稼主意。
刚走了几步,乌延出了一身汗,他来到村子里唯一的水井旁,弯腰从木桶里舀了一瓢水灌下,剩余的尽数淋在了身上,这才舒服的呻吟出声。
踏踏踏
忽然,一阵杂乱的马蹄声自村外传来,乌延猛地转头,就见一个背上插了根箭矢的乌桓骑兵越过村口那没甚作用的矮墙,连摔带跑的奔到乌延面前:“大人,苏渠那厮追过来了。”
哗!
这声呼喊,就像战场上的金鼓一般,顿时让村子里懒洋洋享受短暂平静的乌桓骑兵们动了起来。
不待乌延下令,村中就响起了苍凉的号角声。
“快!苏渠那狗贼又他妈追上来了。”
“狗日的,这家伙就是汉人的狗腿子,怎的追着咱们不放?”
“快跑啊!”
乌桓骑兵们嘴里骂着,动作却丝毫不慢,他们迅速收拾着身上的装备,将箭矢弓刀携着,各自奔向自己的马匹,将专心啃食马料的马匹牵离马厩,急匆匆的向着村外奔去。
轰隆隆!
没多久,村外的官道上就陆续出现了一支数量庞大的马队身影,马蹄声阵阵,如雷鸣,如鼓点,卷起一条土龙。
“大人,前方捉到个斥候,言称乌延就在前边村子里。”
苏渠听着手下骑兵军官汇报,抬眼朝着军官指示的方向看过去,也就在他望去的时刻,那个方向当即便升起一股黑烟,远远飘过来,空气还弥漫着股麦香。
看到那些黑烟,苏渠顿时明了乌延又在烧毁村落来阻挡追兵了,想到此前就是这厮烧毁桥梁阻挡自己追击,又多次烧毁道边的村落聚居点来阻碍他们补给,苏渠气不打一处来,当即恨声命令道:“追,不要让他们跑了。”
随着苏渠下令,马队略微转向,随后径直朝着乌延离去的方向追去,
两支骑队追击着,一路不停,横穿郡县,乌延一方格外狼狈,这一路上他们不是没有想着反击,可都在苏渠一方的强力打击下飞灰湮灭。前方杂乱的骑军不时便有人落马,沦为后来者的刀下亡魂。
终于,感受到坐骑渐渐吃力的苏渠微拉马缰,他所在骑队的速度也缓缓降了下来,军官上前禀报道:“大人,马力不足,兄弟们也疲累得不行。前方有处集市,我等前去休整一番吧。”
苏渠无奈的“嗯!”了一声,想到公孙模不让乌延在幽州境内有一日安宁的军令,他看向军官,沉声命令道:“带几个机灵骑兵,多配马匹,给我坠着乌延,不要让他安生休息。”
没一会儿,骑兵队列中冲出几名格外矫健的好手,他们牵着一人三五匹马,毫不吝惜马力的朝着前方疾驰而去。
为了节省马力,苏渠率先下马,牵马步行向着不远处的集市而去。
负责骑兵后勤的军官这时候上前,抚胸禀报道:“大人,马料不够了。”接着后勤官抬眼瞧了瞧苏渠,试探着道:“大人,道边的庄稼长势正好,马儿也爱吃,要不放松禁令,让马匹自行啃食?”
苏渠看了眼两边修有水渠的上好田亩,这样的田亩在辽西也是少有,他忽地想起出发前在农庄所见,那些说着外地口音的汉人,与家中的妇人似乎就在商量着修水渠开田亩。
想到这里,他微微蹙眉,想起公孙度关于爱护庄稼的军令,缓缓摇头道:“不必如此,先用军中的马料救急。前边不是有集市吗?肯定有粮店,寻他们购买就是。对了,纸票带了吗?”
“带着呢!这次开拔,下发了不少纸票。呵呵,兄弟们还说省下来回家买牛犊子呢。”军官拍拍鼓鼓囊囊的衣襟笑着应道。
“哼,你啊你,知道你抠,可,什么都可以省,唯独这打仗不能省钱。”苏渠笑着点了点对方,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咱们这次出兵,身份可不同了。作为官军,就要有官军的样子,不要让本地郡兵看了笑话。
我等丢脸不算什么,若是让主公受辱,我等便是百死莫恕。”
眼见苏渠言辞如此正式,军官沉默着重重点头,随后上马率先向着集市而去。
大队的骑兵靠近,这处道边集市的商徒百姓当即便作鸟兽散,独留个空荡荡街道木屋,街上倒伏着摊位货物,两侧的不少商铺连铺板都来不及合上,店铺上的幡旗轻轻飘荡,就像是在招引远道而来的客人一般。
苏渠寻了处集市边缘的仓储区作为营地,这里靠着边缘,有着大片的空地,边缘的栅栏有着不少缺口,可作为大军的出行通道,一方是坚固的仓库,足以充当防御工事。
集市一侧有条小河流过,骑兵们依照着编制一队队依次饮马,满面风尘的骑兵们各自取出干粮水袋,掰成小块扔进嘴里咀嚼着,随后饮一口水,水与干饼混合成糨糊,随着骑兵仰头一口咽下。
苏渠自己解开了马鞍,将之当作凳子坐下休息。
没过多久,率先进集市的军官欢喜的打马回来,马匹还未停下人就跳了下来,皮靴在地上划出一道痕迹才停下:“大人好消息,这里有人听闻咱们是官军,而且是来追杀乌延骑兵的。特意前来劳军,带了不少酒肉,还有不少马料。”
不由他不高兴,毕竟要一家家去寻粮商,哪里有人主动送上门香?
“哈?”
刚咽下一口干饼的苏渠被这消息一惊,糊糊从嘴里喷出来,差点噎着,他当即一抹嘴巴,站起身来望向军官的身后。
果然,军官的背后有个文士打扮的青年人领头的车队,赶车的民夫小心翼翼的低着头,不敢与这些明明是汉军打扮却个个是胡人模样的军兵对视。
不待苏渠发问,前来劳军的青年人就上前拱手道:“请问是公孙使君帐下将军否?”
“正是,我乃主公帐下义从军头领,苏渠。阁下是?”苏渠先是将手上的食物残渣在衣襟上擦拭干净,学着对方的样子拱手回应。
苏渠这会汉话已经很熟练了,但是面前的青年人听着还是略微皱了皱眉头,似乎对苏渠胡人的身份很是介意。
“某乃祖武,范阳人。此次听闻将军追击胡兵,为我涿郡受难父老报仇雪恨,特来劳军。”
青年人眼神中的不耐一闪而过,接着笑着回应,他转身指着身后的一车车物资道:“将军且看,有酒、有刚宰杀的豚。听闻将军缺马料,我专门还为将军送来豆料干草。”
随着青年人掀开车上的篷布,酒坛内的香气有灵性般往在场军兵的鼻子里钻,苏渠耳听着在场好几人都不由自主的吞咽口水。
连苏渠自己也不例外,他上前一步,将祖武欲要掀开酒坛封泥的动作阻止,摆手道:“请恕在下军务在身,不可饮酒。肉食马料我等收下了,至于这酒,还请祖兄收回吧。”
祖武见到苏渠坚持不受,而周围那些明显有些意动的军官也随着苏渠的表态,各自将眼馋的目光转移开了去,他目中精光一闪,笑着应道:“无妨,是在下考虑不周了。”
说完祖武一挥手,当即便有身强力壮的庄客上前,将最前排的酒坛大车拉了回去。
随着装有肉食的大车入营,满脸疲惫的乌桓骑兵们皆是露出笑脸,望着白花花的油腻猪肉,众人口中的涎水直流,对于游牧为生的乌桓人来说,想要吃顿肉食,也不是件容易事。
没过多久,烹饪过的肉食上桌,作为主人家的祖武却没有立刻退场,作为这餐丰硕饭食的主人,吃人嘴短,苏渠等人也没有下逐客令。
苏渠用小刀插了块肥肉扔进嘴里,享受着油脂带来的满足感后,他转头看向文质彬彬,且随身带着成套餐具的祖武。
“此地是范阳?距离南边的冀州多远了?”
“回禀将军,范阳居于涿郡以南,往东南五十里即可抵达冀州高阳县境内。”祖武见到苏渠发问,放下餐具拱手应道。
“五十里!?”
苏渠闻言一惊,这么短的距离,以他们而今的状态根本追不上乌延,当即咬了咬嘴唇,将手里的小刀往案几上一插:“还真让乌延这厮跑了。”
祖武被苏渠的动作一惊,身子都不由半蹲起来,似乎随时准备拔腿跑路一般。
片刻之后,祖武看看左右专心对付肉食的胡部将领,他硬着头皮上前告退道:“将军既然军务在身,在下就先行告退了。”
苏渠没有在意祖武的心理状态,也不了解汉人之间的繁琐礼节,当即便就挥手放其离开,连送一下都欠奉,而是专心思索这趟差事的结果来。
将盘中一大块肉食塞进嘴里,苏渠恶狠狠嚼着,像是嚼动乌延的骨肉一般,最后却是幽幽一叹:“五十里,不惜马力跑也就个把时辰的事,看来追击到此结束了。”
想到此处,苏渠朝着外边的传令兵朗声喊道:“传令,今夜在此宿营,待追击的骑兵归来便就返军。”
听到苏渠的命令,营中整备兵甲的骑兵们顿时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声,从他们各自的狼狈样可以看出,这趟追击之旅,并没有那么轻松。
而在集市十里外的官道上,一场短促而激烈的伏击战刚刚结束。
一根根拦马索弹起,将一名名追击乌延的乌桓骑兵逼停,随后便是铺天盖地的箭矢。
全副武装的当地郡兵口呼“杀胡”,手持刀矛掩杀而出,前方本来还在逃窜的乌延所部,当即掉转马头,朝着狼狈不堪的追击骑兵杀去。
这些身经百战的乌桓骑兵好手,连转回报信的机会都没有,便就在此地没了性命。
田喜将刀从一名死不瞑目的乌桓骑兵身上拔出,他有些好奇,这个胡人死前,嘴里还含糊着说些什么。
怀着这样的疑惑,他来到另一名还未被补刀的身受重伤的追击骑兵身前,耳朵贴近,仔细听他的遗言。
只见这名面容沧桑,眼睛里透着一股执拗的胡人嘴里不断涌出血水,却犹自反驳:“我,我不是胡人。我是...”
骑兵还未说完,就断了气,田喜扫视全场,发现追击骑兵尽数被杀,他懊恼的站起身,看了眼那些头发蓬乱眼睛里满是桀骜的乌延所部骑兵,摇摇头,他看不出来这二者有何区别,心中对此很是疑惑。
田喜此时个头拔高了许多,身上的兵甲都不再是从前的破烂玩意,甚至还拥有将领才配发的丝绸内衬,说起来,一切都多亏了刘虞。
他们叔侄二人的时来运转,都源自刘虞暴毙而亡。
自那之后,颜良就不再将田让视为筹码,而是看田让别无所依,且因其有在幽州骑兵中作战经验,专门将之委以重任,提拔田让做了手下一名骑兵司马,一跃成为颜良帐下炙手可热的新锐将领。
“二叔,”打马靠近田让,田喜唤了一声道。
田让正指挥手底下的骑兵收拾残局,见到侄子上前,轻轻嗯了一声,并未理会这个侄子的心思,接着踢马上前,来到本地的郡兵军官面前与其商讨军情起来。
“颜、张二位将军已经前出,将要包围住那公孙模。在此之前,必须解决掉这支追击胡兵。而且必须全歼,万不可暴露我等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