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放箭!”
眼见着铁罐头一般的甲士靠近,中军营垒内部的军官满头满脸的汗水,声嘶力竭的下令。
弓弩手绷紧了脸庞,奋力张弩拉弓,将箭矢一波波送上天空,接着目送遮蔽天际的箭雨落下。
叮叮!
羽箭连续落下,击打在钢铁铠甲上,发出清脆的精铁交击声,溅起点点火星。
嘭!
戴着鬼面具的甲士就如神话故事里的魔神一般,只当那些能将肉体凡胎穿碎的箭矢作无物。
举长兵的甲士们踏着沉重的脚步,如山岳般向营垒压去,也顺带将沿途的阻碍一扫而空。
砰砰!
甲士们无视那些透过缝隙伸出的长矛,利斧三两下便就将木栅栏砍出一道缺口,甲胄与矛锋刮出一道道的火星,钢铁拉扯的刺耳声音响彻战场。
吱呀!
终于,身处最前排的田健避开一杆刺向他眼睛的长矛,绷紧了肌肉,一个发力,若巨人摆弄玩具一般,轻松将他面前摇摇欲坠的栅栏彻底撕开。
“呀呵!”
田健好不容易从缝隙中钻进营垒,痛快欢呼一声后的他,立即遭到了内里步卒的集火攻击,如林长矛攒刺而来,且绝大多数都是瞄着甲士咽喉、面部等薄弱点。
然而,这些攻击全然不被田健放在眼里,好不容易赶到这些轻步兵眼前的他,开始展现重甲士的恐怖杀伤。
只见他低头躲过一杆杆刺向头部的长矛,狂笑着将手里的长柄斧一挥,斧刃以质量优势将刺来的长矛向一侧扫开,随后他怒吼一声,长柄斧以田健躯体为圆心,斧刃摩擦空气,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利啸,所过之处一片腥风血雨。
一具具被腰斩的步兵倒地痛呼,他们惊愕的看着自己的下半身,手掌无措在地上那些花花绿绿的内脏间抓挠,有落入十八层地狱的囚徒。
目睹这一惨烈瞬间的冀州兵们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像是堵住了什么东西,这一刻,战场仿佛都有了片刻宁静。
咚咚!
铁靴踏过一地残肢,田健一边迈动脚步前进,一边咧开嘴发出轻笑,前方的冀州兵们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位于前排阻敌的兵卒长矛抖个不停,只觉得田健那面甲的背后根本不是人类。
“再来!”
田健很满意敌人的表现,他抖抖力斧,斧刃的横枝上带着的肉丝簌簌落下,附近的冀州兵吓得面无人色,见此情状,他当即加快了脚步,嘴里大喝一声,长柄斧高高举起,力劈华山一般,将整齐的军阵砍出一个血肉模糊的缺口。
“杀啊!”
而在田健的身后,喊杀声逐渐高昂,栅栏倾倒、破碎之后,再无阻碍的重甲士兵们踏着沉重的脚步跟了上来。
这些臃肿如熊的甲士朝着面前丧胆的小兵发一声怒喝,随后迈动钢铁躯干向着这些宛若小鸡仔的步兵冲击过去,此刻的他们有种感觉,身披重甲的他们能够轻易结果面前的任何一名敌人。
这片土地有战争以来就推崇步兵结阵,试图以集众的伟力来对抗那些个体强横的敌人。
然而,这条定理在似乎今日失去了效力,步兵竭力维持的军阵,在不断推进的甲士面前,犹如营垒周围不断被力斧砍伐的木栅栏一般脆弱无力。
以众人之力维持的军阵,前排举盾防守的兵卒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木盾被长兵砍废,后方手持长矛竭力突刺的步兵看着那些由长矛锋刃带起的点点火星而无可奈何,最后排的弓箭手最为无力,弓箭手被前进的甲士彻底无视,叮叮当当的羽箭犹如击打屋瓦的春日细雨。
甲士中有使用长兵者,大开大合,每一击都能制造数具残尸,堪称战场收割机。
亦有使用环首刀、短矛、短戟等兵器者,他们无惧刀矢,横冲直撞,以自己肉体为武器,冲入结阵的步兵群中开始尽情杀戮。
环首刀、短矛、短戟、铁棍、连枷每一次捅刺,劈砍、挥舞,都能带走一条性命。
使用常规兵器的他们,虽然没有了长兵甲士那般恐怖的视觉震撼力,可他们造成的死伤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身处敌阵,每一击都能造成死伤,他们苛刻的使用身上的每一份体力,或捅或劈,绝不恋战,却是在所过之处留下一片哀嚎。
张郃的中军兵卒不可谓不精锐,哪怕遇到了敌军的突然袭击,这些人仍旧在军官的组织下迅速结阵,以手里的兵器尽力相抗。
可现实的无力感很快席卷了这些奋力作战的兵卒,战场上的无用功最伤士气,尤自结阵反抗的兵卒的脸色从凶狠到无力,从无力再到绝望不过片刻之间。
“败了!”
终于,有人大声哭喊着,扔下了手中兵刃,抛弃了那些能够同生共死的同袍,在求生欲的驱使下,做了战场逃兵,向着暂时没有敌军身影的营地后方溃逃而去。
步兵的崩溃有若溃堤,先是一点,接着便是一大片。
空地上一直作为战场火力支援的弓弩手跑得最为干脆,这些兵卒因为是远程攻击手,身上的防具最为薄弱,也因为处于步兵的保护,身处暂时安全的后方,自然对战场的形势观察最为直观。
眼见不妙的他们当即丢下了手里的弓弩,扔下了身上的不多的负重箭矢,撒开腿向后狂奔。
在失去了箭雨支援后,仍旧在战场上坚持的军阵再也维持不住了,士气一泻千里的他们在瞬间从巨石划作了粉末,再也无法阻挡幽州军的前进步伐。
仅仅片刻间,刚刚还在田健等人面前死战的兵卒就逃散一空,冀州兵对这些鬼神难当的重甲兵最为恐惧,重甲兵的正前方也是溃败的最为彻底的一部。
“杀!”
后续进发的甲士,以及沿着栅栏缺口突入的骑兵士气如虹,喊杀声一阵高过一阵,驱赶着溃败兵卒,将败像散的更远更广。
而在冀州军的中军大帐附近,骑上战马预备着向四处做支援的张郃再一次感受到一股无力感。
哪怕这次军队就在身旁,抵御敌军的部伍也在自己的可见距离,他还是没能够挽救局面。
“报!敌军出动了重甲兵。”
“报!敌军重甲兵突入营垒,正在与我军阵厮杀。”
“报!军阵被破,前军大败。”
“报!败兵正在向此溃退...”
从重甲兵的出现,到前方军阵的溃败,中间间隔的时间,短到张郃连带着手下骑兵去支援都来不及。
“为什么?什么时候重甲兵的突进速度比轻骑兵还快了?”面对着这样的严峻现实,张郃脑子里却一直环绕着敌军重甲士机动速度的疑问。
“将军!”
身侧的军官见到张郃发呆,轻声提醒了句,当前他们可是在战场上,那些凶神恶煞的敌人快要杀到眼前了!
是投降还是逃跑,还得张郃这个主将拿主意啊!
被军官提醒着,张郃空洞的目光再次有了神采,环视一圈周边这些披甲上马的精锐骑兵,看着那些下颌带着青茬的年轻面庞,面对着必死局面,他始终无法下定决心让这些家乡子弟送死。
“传令,全军放下武器,我等投降...”
张郃说完,像是放下了什么沉重包袱一般,率先将腰间的环首刀朝地上扔去。
当啷!
兵刃落地的声音从张郃这里向着四处蔓延,中军营垒中的兵卒脸上并没有多少羞愤神色,更多的还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毕竟对这些河间国兵卒来说,袁绍与公孙度谁做主公并无区别。
而在冀州军大营正在发生激战时,不远处的良乡城头,也发生着一场激烈争吵。
“我等必须出城支援张将军!”
“对!若想要守住良乡城,就必须稳住城外的冀州军营地,不然我等就成了孤城,孤城难守,怕是不待袁本初大军前来,我等都会死于那公孙度之手。”
“可,幽州军来势汹汹,城下不知多少骑兵,此前出城的队伍被那田豫小儿冲散,现在都还没有归建齐整。贸然出城,若是众目睽睽下,被幽州骑兵击溃,良乡城不说守御了,我等今日就得死!”
“此言谬矣!之前的溃散是行军途中遭遇骑兵突袭,猝不及防所致。只要我等列出坚阵,便就不惧城下的骑兵冲击。
而且,我等也不需出城援救张将军,只要我等部伍敢于出城。那公孙度就不敢全力与张将军厮杀,如此一来,亦能分担张将军压力,为今后的守城之战开个好头。”
温恕耳听着众僚属以及涿郡的豪强家主们的争吵,眼睛却望着远处被幽州骑兵带起的烟尘包围住的冀州军营地,面沉似水,冰冷的眸子扫视在场豪强以及涿郡将官,最终定在了刚才出言要出城作战的军官身上。
“府君!骑兵并不可惧,我幽州部伍,常年与乌桓、鲜卑骑兵战,以步拒骑乃是常事,可以一战的!”军官眼神坚定,正色回应温恕的目光道。
吱呀!
沉重的镶铁城门在兵卒的推动下缓缓打开,一队队手持长矛、身披甲胄的涿郡郡兵鱼贯而出。
接着这些兵卒在城墙的掩护下,迅速结成盾牌手居前,长矛手次之,弓箭手支援的坚阵,几声号令后,结好坚阵的步兵竟然大胆向着远处的冀州军营垒进发,速度虽慢,却缓而坚定。
远处,刚刚从快速行军中缓过来的公孙度正在喝水,听到动静的他转头望去,看清涿郡郡兵出城列阵的举动后的他猛地喷出一阵白雾。
这会轮到他惊讶了,公孙度环视身边众将,指着远处正在挪动的军阵,瞪大了眼睛,用着有些被人小觑的语气道:“他们怎么敢的?当我大军无人呼?”
不待手下请战,他转头对守在中军附近的甲骑营指挥张敞下令:“你去,给我干脆利落解决掉他们。”
张敞这会本来是远远眺望冀州军营垒,因为从前方军情汇报上看张浪所部推进很快,正愁自己没仗打的他听到公孙度下令,当即挺直了腰背,大声回道:“喏!主公看好吧。”
“跟我来!”
张敞说完,向身后的直属骑兵一挥手,接着策马,奔涌出一条土龙,直直向着那处缓慢挪动的乌龟阵奔去。
“咳咳,”公孙度扫开因为骑兵奔驰而腾起的烟尘,并未就此观战,而是转头对一脸跃跃欲试的李信道:“狐道长准备的东西带了吗?”
“回禀主公,都带着呢,强弩营中大车腾出了三辆车,专门运载此物。主公要如何做?”
李信一脸兴奋,军中除了公孙度,可能只有他知道身后那些藏在篷布底下的武器有怎样巨大的威力。
“唔...”
这回公孙度有些迟疑了,将要出口的话语停在唇齿间。
其实最为稳妥的做法应当是立足当下,以即将告破的冀州行营为城外据点,等待脱节的后军汇合。
随后还要经过长时间的攻城准备:聚兵、制造攻城器械、休整来恢复步兵因为急行军而下降的体力,另外便是隔绝良乡城内外交通,攻打境内的豪强坞堡,清扫境内所有的反叛势力,从攻城到攻心各个层面来打击守军军兵,一切准备工作完毕后再行攻城。
可,公孙度默然自问,他心底不愿做出这样的选择,原因也很简单,温恕老儿太不给他面子了!涿郡的豪强也太过傲慢了!
若不能干脆利落的击败这些人,以雷霆声势将他们一一法办,以此来震慑幽州境内的潜藏的敌对势力,就会让今后所有与他不睦的地方势力存有侥幸之心。
终于,下定决心的公孙度摇摇头,眼神变得坚定,他看向李信。
“不等后军了!田健此前不是说你们强弩营有持弩冲锋的甲士吗?今次也该他们上阵的时候了。
至于那些武器,你这样....这样...”
“得令”
听着公孙度的言语,李信的眼睛愈发明亮,他高兴的应和一声,随后掉转马头来到自己的营伍附近,开始调派部伍。
而在公孙度与李信说话期间,远处的骑步交锋已然落下帷幕。
军阵中的涿郡步兵望着直直朝着自己奔涌而来的骑兵洪流,皆是连咽口水,手心不断冒出冷汗。
“稳住!不要怕!莫忘了那些胡骑在面对军阵时的狼狈!只要稳住阵型,骑兵就没甚可怕。”阵型中的军官高声呼喊着,话语中关于对战胡骑的记忆,让队伍中的不少老兵松了口气。
确实,骑兵是绝不敢,也冲不垮有稳定阵线的步兵军阵的。
轰隆隆!
张敞所领的骑兵没有丝毫的虚招,直直向着涿郡军兵结成的军阵冲击而去,距离愈发得近了。
“盾牌手防御,长矛手居前,弓箭手准备!”
军官望着距离愈来愈近的骑兵,牙齿止不住的打颤,此刻就连他都在心底里怀疑,对方会不会真的要以血肉之躯来攻步兵军阵。
但很快,对面那些眼见就要撞到步兵阵前长矛的骑兵就用行动表达了他们的意图。
奔涌到军阵前的骑兵在一箭之地处紧急拉扯缰绳,调转马头向着左右分开,就像那些骑兵面前有处无形之刃一般,将流动的骑兵洪流一切两半。
“哈哈哈!果然,他们不敢冲击!稳住军阵!”
军阵中的军官见此大喜,用更为高昂的声线传递着自己的心情。
然而,这股子喜悦维持不到片刻,就被骑兵洪流中的一抹亮色打断。
“那是!?”
阵中军官骑在马背上,张大了嘴巴,呆愣愣的望着骑兵分流的中间出现了一支全员披戴亮色铠甲,且战马也全身覆盖甲胄的骑兵队伍。
这一刻,两侧腾起土黄烟尘的轻骑兵,随着行进,就像一根不断拉紧的弓弦,而那位于中间的具装甲骑,就是这把大弓搭上的一根闪耀亮光的绝世利箭。
藏在面甲背后的张敞面容冷酷,轻轻举起马槊,高声道出一句:“杀!”
他以及他身后的甲骑皆不再吝惜马力,以最大限度催动马匹。此时此刻,这些马上疾驰的甲骑将自己当作了武器,当作了能攻破一切军阵的大锤,狠狠向着不远处的军阵挥舞过去。
嘣!
军阵中的涿郡军官感觉耳畔传来一声弦响,那是敌方甲骑发动的声响。
接着,军官眼睁睁看着自己好不容易维持住,且在众多敌骑威胁下都能稳如泰山的军阵,在浑身铁甲的具装甲骑的冲击下,轰然破碎!
这不是比喻,而是真的物理意义上的破碎,他亲眼看到前排盾牌手手中的盾牌四分五裂,一块崩裂的盾牌碎片飞到了他的跟前,将他的眼角划破。
前排竭力阻挡甲骑的步兵被带着铁面甲的洪荒猛兽撞飞,前排的步兵阵立时崩溃,有人当场没了性命,有人半空中尤自发出惨叫,有人倒地做了蹄下亡魂。
震惊的军官来不及下令,就见一杆他此生所见最长的长兵逼近眼前,他举刀格挡,策马欲要与之厮杀。
铛!
被格挡开去的马槊并未如军官所料收回,而是随着敌将的用力压成一条弧线。
军官竭力阻挡马槊的近逼,还未反应过来,就见敌将猛地一松,马槊忽地回弹,矟锋划出一道亮色,将马背上的军官视野淹没。
没有多余的试探,张敞利用轻骑兵的遮掩,将具装甲骑机动到了合适距离后,当即就发动了对步兵军阵的冲击。
事实证明,张敞的战术很有效,在没有意识到敌军有甲骑的步兵军阵,摆出来的阵型根本无法抵御他们。
抖一抖马槊,将矟锋上的血肉抖落,张敞抬眼四顾,刚才还是军阵的土地上已经没有了站立身影。
“败了?!”
城墙上的温恕亲眼目睹了出城敌军的瞬间惨败,在军阵被破的那一瞬间,温恕头脑一阵轰鸣,他胡须颤抖,一手攀着墙垛,一手握在胸前,双腿发软,若非僚属搀扶,他就要当众倒下。
“轰!”
“怎么可能!”
“那不可能是幽州军!”
目睹了出城郡兵惨败的还有城头的豪强家主,面对这样的严峻现实,皆发出了不可置信的惊呼之音。
而随着几声惊呼之后,豪强官吏们面面相觑,刚刚还一脸雀跃,想要一睹郡兵与骑兵交锋的城头,此刻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静默。
亲眼目睹了幽州军实力的豪强官吏们,当即脸色煞白,好半天都回不了神。
幽州骑兵爆发的战力,远不是豪强们想象中的蛮荒之地那种毫无纪律,仅凭个人武勇以及人数取胜的胡部骑兵。
刚才豪强们所观,这些骑兵表现出来的东西,除了有边郡骑兵的老辣,还有执行战术的果决有效,以及最为让这些人胆寒的,拥有远超众人想象的豪华武备!
幽州军何时有了这么多的马铠?何时编练了这么多的具装甲骑?又何时有了这般无敌的劲旅?
种种疑问萦绕在众人心头,直到一股冷风刮过,城头上的贵人们这才齐齐打个寒颤:“不好!下错注了!”